“老大人稍坐,喝口熱茶。”廷尉左輔額角冒汗地端着茶遞過去,“現下外頭雨大,不急於一時。”
廷尉右輔也跟着忙不迭點頭,說:“是、是、是,如今代州牧酆承悅身死南門,刑獄人手也太過單薄,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哼,從長計議?如何從長計議?”胡表真譏諷地說,“老夫不過司職廷尉平,太尉大人功高卓著,是個忙活人。眼下酆承悅死了,明日!”他擡着柺杖重重頓地發出嘭嘭脆響,“明日陛下就要親審書信案,到時候宣人,你要老夫怎麼說?人證死在南門了。陛下要是問,怎麼死的。老夫難道要說,老夫沒看住人,叫人逃到南門被那江湖幫派給殺了?”他眯着眼環視廷尉輔兩人,沉聲說,“這是瀆職之罪,其罪當就地處決!”
廷尉左右輔兩人聽的身子一抖躬身彎腰,隨即擡袖擦拭着額頭上的白毛汗。
陳金裘轉向廷尉輔兩人,他收斂笑意,緩聲說:“論罪,刑獄出了如此紕漏,我身爲廷尉右監,責無旁貸。”
胡表真握緊扶手,說:“此事怪不得陳三大人,刑獄裏的獄卒值守竟叫犯人逃了,這是下官之責,該由下官來向陛下言明。”
陳金裘擺手,說:“我大哥遠在煙州時就曾告誡於我,公事當公辦,律法當先。”
胡表真面帶愧色,握着柺杖的手落下幾分,說:“陳丘生大人還是明事理,他在時,這獄裏的獄卒也不敢這般造次,可這回竟出了這般大的過失,着實奇怪。”
白衣拿着茶壺往廷尉左輔前的茶杯倒茶,搭腔似地說:“老大人有所不知,三爺每日都要叫小的去獄裏傳令,告誡獄卒們嚴加看管煙州押來的重犯。小的每日於巳時到刑獄,都帶着三爺給的幾株錢給弟兄們買些喫食,可今日一去,竟發現班房裏的獄卒倒了一大片,滿屋子酒氣,薰的小的都快暈了。而且呀。”他轉向廷尉右輔,倒着茶說,“獄裏頭連個人都沒有,囚犯都在喊着餓。”
“說起這酒,草民也瞧見了。”高城打岔,添油加醋地說,“這東門大街挨刑獄近,這些時日草民常見獄卒到酒肆喫酒,一喫就是後半夜,豪爽大方的很。”
廷尉左右輔兩人聽的登時面色蒼白,他們偷偷對視一眼,旋即都顫慄地垂下了頭。
“老夫今日得報,送進班房的酒菜都由人下了蒙汗藥,老夫還拿去藥鋪查了劑量,足以叫水牛給活活暈死。”胡表真恨鐵不成鋼地瞪着廷尉左右輔兩人,“你們呀你們,陳榆晚大人在時也不曾見你們這般毛毛躁躁,如今惹下這般大的禍事。明日,老夫唯有卸冠請罪,方得以儆效尤,保全陳氏!”
胡表真說的慷慨激憤,面色浮着激動的紅。
“大人,此、此乃是下官之錯,與大人無關!”廷尉左輔噗通一下跪下去,他望着胡表真,哽咽地說,“獄內出了這般重大過失,下官難辭其咎。胡大人信任我等纔將刑獄交付,我等豈可叫老大人去替我等領這殺頭之罪!”
“不錯!”廷尉右輔跟着跪下去,他悲泣地說,“胡大人爲刑獄鞠躬盡瘁,是我等辜負您的一番期望,明日,下官便脫袍負荊,前去金殿跪叩請罪!”
“你們二人請罪,叫老夫眼巴巴看着不成?!”胡表真拄着柺杖,嚴厲地掃視兩人,“鄭國律法,下屬官員犯法,其司罪加一等!你們二人若是被殺頭,老夫便是車裂之罪,而遠在煙州的陳丘生大人,更要立刻趕回,領受五馬分屍之刑!”
廷尉左輔聞言倏地擡頭,那眼眶漸漸溫潤含淚,他悲聲說:“此乃是我等之罪,定不叫陳丘生大人替我等受罪呀!”
廷尉右輔悲愴哽咽,他咬牙高喊:“大人,我等皆是陳榆晚大人提攜之寒門學子,無陳氏,便無我等今日這般雍容。我等罪該萬死,害了陳氏滿門,我等、我等!”
他說着就倉促地站起來,猛地朝着木樑迎頭撞去!
高城眼疾手快,反擊一把拽住他的後領,旋即將人扶着坐回座椅上,說:“這位大人,眼下禍事當頭,怎可就光想着尋死膩活?應當想想怎麼補救纔是。”
廷尉右輔泣不成聲,啞聲說:“還能如何?禍事至此,我等死不足惜。”
“大人們莫要着急。”元吉伸手抹去桌案上的水漬,“此事尚有補救之法。”
廷尉左輔立刻看向元吉,他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急聲問:“如何補救?且說,你快說。”
“我二人今日來此便是通報陳三爺此事。”元吉單手撐案,指尖在桌上虛劃,“我等皆是東門聚龍幫一衆,近些時日與白馬幫時有摩擦。對此,雙方都頗爲顧忌。而今日晨時,草民聽聞手下彙報,有幾名金錢幫幫衆從酒肆裏提了喫食去往刑獄。諸位也知,酒肆一向由西門火牛幫做以營生,可前些日叫白馬幫給平了,酒肆也易了主。草民聽了頗爲忌憚,便派人跟了去。”
他說的繪聲繪色,元吉怕他說上頭,便接話說:“後來這些人皆已被我聚龍幫一衆斬殺,事出突然,還望諸位大人見諒。”
胡表真聞言當即擡眸,高聲說:“如此,此罪可算有個由頭,只需查清那些殺手的來路,便可歸咎其罪。”
高城咧嘴一笑,看向元吉。
“可是酆承悅已死,馬福也已遭白馬幫謀害。”廷尉左輔愁眉苦臉,“明日陛下便要親審江子墨。宗卷記載亦有煙州審理鉅細,一旦呈上去,必然要宣召人證。這個罪責,我等可逃脫不了干係。”
“沒了人證,江子墨一案便成了懸案。”廷尉右輔愁腸百結,“陛下龍顏大怒,陳氏,怕是罪責難逃。”
胡表真也沒了脾氣,他氣餒地鬆懈肩膀,像是黏在了座椅裏軟了下去,他呢喃着說:“這可如何是好……”
他說着話,眯起的眼眸,卻是窺視向了一直沉默傾聽的陳金裘。
“事出有因,刑獄逃了犯人,兵曹也找到了人,只是遭白馬幫賊匪當街行兇,刑獄勢單力薄,寡不敵衆。這事便是放在金殿辯,我等也是有理可論。”陳金裘站着望了會兒雨,隨後側過身說,“至於獄卒被下藥一事,那殺手的屍體還在嗎?”
元吉點頭,說:“都還在獄裏。”
他移開手臂,現出一個‘威’字。
“令手下兵曹提屍到右曹掾部,覈實名冊登記,查清人名戶籍,隨後探查崇都大小藥鋪,以確認蒙汗藥的出處。”陳金裘目光極快地掠過桌案上的字,“此事發生不久,搜查起來想必不難,罪責依舊可同白馬幫以下犯上之罪同論,而諸位大人。”
廷尉左右輔兩人齊齊看向他,當即異口同聲地喊:“下官在。”
“此事便這般處理,二位出府後可立刻去辦,至於。”陳金裘面色肅穆,“你二人爲廷尉左右輔,代同廷尉正、左右監協管刑獄。事發突然,本官暫免你二人罪責,待前後事了,確認無誤。本官便會向陛下請奏,治你二人瀆職之罪,你二人可明白?”
廷尉左右輔兩人齊齊跪向他,鄭重揖禮說:“下官心悅誠服,喏。”
“胡大人,至於您,本官只有一言。”陳金裘凝眸說,“你方纔說,下屬犯法,其司當罪加一等,可是如此?”
胡表真擡起渾濁的目光與之對視,廷尉左右輔兩人都擡頭望着,在這短暫的對峙裏,兩人都不自覺地艱難嚥下唾沫。
“不錯,此乃鄭國律法。”胡表真直視着說,“天下奉行。”
陳金裘嚴聲說:“那好,你爲廷尉平,刑獄出此紕漏你難辭其咎。待事平,本官便會啓奏陛下,治你瀆職之罪。”
胡表真目光平平,面色無怒無怨,他在廷尉左右輔兩人的注視下,邊頷首,邊緩緩說:“下官明瞭,喏。”
廷尉左右輔聞言當即就要出聲辯駁,可突聽陳金裘又說:“同,本官身爲廷尉右監,罪加一等,明日待陛下親審書信案後,本官便會請罪,以卸獬豸冠,正肅清,明律法。”
廷尉左右輔聽着瞪着大眼,到嘴的話頓時悶在喉嚨裏化作無聲的嗚咽。
“陳三大人,公平、公正。”胡表真站起身,他擱了柺杖,恭敬地行了下屬禮,“下官無異言,聽尊吩咐。”
陳金裘緩緩頷首,說:“如此,那便就此論定,屋外雨大——”
胡表真拿了柺杖,打斷他說:“下官等告退。”
胡表真說完就已經擦着陳金裘的肩頭朝外走,兩名垂頭喪氣的廷尉左右輔跟在其後。
元吉猶自在桌案上寫着字,可等他擡頭,陳金裘不見了。
屋外的急雨已轉爲綿綿細雨,青澀的啪嗒聲猶如無聲的嘆息,令胡表真三人的步伐都變的頗爲沉重。
胡表真走出長廊,老僕役撐着傘來爲他擋,可被他揮開了。他既不要人扶着,也不跟人說話,老僕役無奈跟着走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