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仗劍破天門 >第八十四章 恩威
    冷靜、平穩,多年的韜光養晦,在這一刻驟然被瘋魔所徹底摧毀。他夾着刀,雙手十指不斷顫打着胸口,身子弓下歇斯底里笑起來。

    “承悅,那你要的呢?”龐博藝依舊平靜,他像是關切地問,“你要的榮華富貴,我不是給你了嗎?”

    酆承悅一口涼氣陡然倒吸,哽在胸口發悶發痛,他睜眼欲裂地瞪着龐博藝一動不動。

    良久,他無聲地笑着默然轉身,渡步走到窗前。他望着急雨中的座座瓊樓玉宇,在那繁華里看到了自己少年時憧憬的景象。

    “寒門苦出無門,富貴榮華如夢,我追求半生,染盡仇怨鮮血,山珍海味如嚼蠟,未有粗茶淡飯之清甜。”酆承悅回身望着龐博藝笑出了聲,笑中帶着淚,“仕途如陌路,孤燈難照尋,我以爲你龐博藝是我此生命中福星,爲你隻言片語間的讚賞而由衷熱血。”

    他渡步靠近,單手按着刀,一手按在心口,頃身真誠地說:“我是真心相信你可爲崇都一片新天,爲大鄭帶來盛世繁華。我甚至在夜裏偷偷喊你先生,徹夜手不釋卷熟讀你的文章大義。你是天人之姿,萬中無一。但如今我看清了,你不過是這茫茫宦海中的一葉孤舟,紙醉金迷終叫你變了。”

    他揉緊薰臭的衣袍,指甲上的豁口從皮膚上劃過,留下血痕。

    “你染了血,我爲你也滿身染血,殺盡無辜之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本是赤紅。”酆承悅悲愴地呼喚,“龐博藝,你怎的變作這般黑心腸?人命於你眼中如草芥,你那信中的一個個名字,他們都是一條條命,我殺人亦有心悸悔恨,你呢?你痛不痛?你夢裏可曾看到一張張染血的臉朝你喊,還我命來。”

    龐博藝被他注視着,眼眸隱現悲涼之色,不過轉瞬即逝,面容也鎮定無異。

    他平靜地開口,說:“王權之下何來無辜?天子爲王,臣子爲刀,百姓皆是羔羊。難時災民遍佈九州,易子而食,那般悽慘你都見過。承悅,這天地本就無情,但人有情,這是一樁美事。我不過是在這樁美事上做了功夫,叫它錦上添花罷了。你定然還記得你我少時一同遊走崇都,暢談此生志向。”

    酆承悅啐了一口混着塵土的唾沫,不屑地說:“無恥,吾,深以爲恥。”

    龐博藝莞爾一笑,說:“志向還在,縱使身老,我心猶存凌雲壯志。而殿下。”他擡袖虛引,“亦是我等志同道合之人,他若有朝一日爲天地之君,可叫蒼生福澤千秋萬代,而鄭國,可永昌不衰。”

    “癡人做夢。哈哈哈哈。”酆承悅含淚大笑,“龐博藝,事已至此,我別無話說。唯有一件事。”

    劉修永聽着話沒回頭,只是靜靜注視下方街道。那裏的血已橫流滿街,屍體遍地,血與雨混在一起,叫泥濘裏混着嫣紅的黑。

    龐博藝望着酆承悅靜默無聲,而酆承悅神情轉爲悽然,他望着手中的刀,想起了那兵曹長與他說的話。

    刀在我手。

    他鼻息突然粗重,隨即咬緊牙關似下定決心,單手握刀猛地朝肩頭一揮!

    嘶喇一聲,又利又快的鋼刀驟然砍下一條手臂,那手臂落在地上‘咚’地一聲,令劉修永回過了頭。

    “承悅。”龐博藝瞳孔驟縮,沙啞地說,“你這是何苦?”

    “人人都說,我酆承悅是你龐博藝的左膀右臂,如今我便斬斷這隻爲你殺人的手。”酆承悅面無血色,臉頰抽搐,他似譏諷地說,“崇武年那夜的煙州大火燒盡了花船,但即便到了今時今日,餘燼猶在。你且記住,星星之火,可做燎原之勢。斷腸之人,猶在天涯。”

    龐博藝額角一抽,平靜地嚴聲問:“你話中何意?”

    酆承悅悲愴一笑,隨即淚流滿面地陡轉冷漠,說:“爾請自解。從今以後,你我義絕於此。幽冥黃泉,我要走的坦坦蕩蕩!你我人鬼各一方,天涯陌路,願來生,永不相見。”

    他一刀割斷下袍,旋即一丟鋼刀,眼角的濁淚從鼻樑滑到下巴匯聚成珠,而他則漸漸直起躬謙的脊背,坦然地望了龐博藝一眼,隨即轉身擡步,跨出了門檻。

    劉修永收斂笑意,臉色平靜如水地說:“恭送酆大人,上路。”

    屋外響起了一陣血肉嘶喇聲,旋即橫翁拿着滴血的薄刀,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殿下,此間瞭解,該談談我的出路了。”橫翁將刀橫放在桌案上,“答應我的代州牧,何時兌現?”

    劉修永笑意在現,說:“把你應允之事做完,代州,遲早是你的。”

    “聚龍幫不過烏泱之衆。”橫翁老氣橫秋,“明日殿下下朝,我便將乾乾淨淨的外九城,交付於殿下之手。”

    劉修永起身,走到門前,說:“本王,拭目以待。”

    劉修永離開了,龐博藝望着那森氣寒寒的薄刀,靜靜地注視那滴飽滿的血珠從刀尖滴落。

    血珠落地,龐博藝久久注視,終於嘆了一口壓在心頭許久的氣,他問:“事情可都順利?”

    橫翁獰笑着側頭看他,說:“我的人手,大人儘可放心。”

    刑獄內,馬福睜着暗淡無神的雙眼,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在乾草堆裏,注視着昏暗的牢房窗沿。

    急雨之下,雷光閃爍,另一處牢房。

    羅川蜷縮在角落止不住的發抖,顫慄的眼眸望着身前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屍體。

    那是獄卒。

    ……

    廷尉府後院的書房內此刻坐滿了人,陳金裘擡手推開窗戶,如瀑的急雨順着屋檐下墜,打的水窪發出啪嗒嗒的響聲。

    “把酆承悅裝到金錢幫的樓裏,這一步棋,你下的委實太過突然。”陳金裘眉頭愁雲密佈,“現下酆承悅與馬福都死了,明日陛下又要親審此案,你這可叫我如何是好?”

    元吉端坐桌案一側,他的位置臨着窗角,細雨滴落窗沿濺起雨花,案角滾了露。

    元吉指尖捻着露水,微微一劃,說:“酆承悅身死的確是我料想不到的,但經有此事也說明,此次案事牽涉之廣,足以令晉王與龐博藝不惜借刀殺人,倒也叫看我看出些許端倪。”

    “無非是急了。”高城從案上的食盆裏挑挑揀揀,“幸好我的人去而復返,見了那幾個替換獄卒的賊人。羅川沒死,至少還給陳三爺留了一個。”

    高城的手在一枚紅果前停了停,旋即摘了顆葡萄剝皮,目光撇向了元吉。

    “羅川招供雖有宗卷爲證,但這線索直指代州,馬福亦遭暗害,現下這代州說不清斷不明,即便是陛下,也只能將書信案給審個明白,至於罪。”陳金裘擠了擠眉頭,澀聲說,“只能叫死人擔了。”

    此刻院外除卻雨聲還有幾聲幾近不可聞的交談聲。

    “大人莫急。”元吉不慌不忙,“此次南門之亂雖然出了意外,但有得必有失。金錢幫已然覆滅,這可爲刑獄省了不少苦功夫。”

    陳金裘憂心忡忡,說:“與我何益?現下刑獄上下是聽胡表真的,我這個廷尉右監。”他拖長音嘆了口氣,“不過是個擺設。”

    屋外的急雨裏現出幾束油紙傘,雨點打的傘發出沉悶聲響。

    書房的門被敲了兩聲,外頭傳來僕役老實的聲音。

    “三爺,有人找。”

    元吉和高城都像是意猶未盡地看向陳金裘,而他則輕喊了聲:“請。”

    門被推開,陳金裘擡眼望去,就見門口站着幾名身穿廷尉官袍的老大人,爲首的正是胡表真。

    “陳大人,下官胡表真冒昧而來。”胡表真拄着柺杖揖禮,“還望見諒。”

    陳金裘忙起身低頭一整常服,擡頭間便已換了一張笑臉,他謙和地說:“胡大人。”他看了看左右,“廷尉輔左右兩位大人也來了。諸位是長輩,金裘不知諸位大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恕罪,請進。”

    胡表真也不客氣,當先進了屋。他那蒼老的目光掃視左右,見了元吉只是微做停頓便略過了,可等看到單腳踩着凳沿喫葡萄的高城,眸子卻是微微一眯。

    “不知陳大人可曾收到獄內的快報?”胡表真拄着柺杖站着,“今日午間,我已命人快馬來此傳報。”

    陳金裘引着三人落座,隨即揮手叫人看茶,而進來侍奉那人,赫然是一身白衣的白衣。

    “收到了,刑獄兵曹長與麾下兵曹捲入幫派爭鬥,無一生還。”陳金裘挑眉拍案,“光天化日,當街行兇,殺的還是我刑獄執法兵曹。這白馬幫當真是胡作非爲,不知死活!”

    “此事,下官除了給陳大人發報外,也往太尉大人那去了一封。”胡表真眼袋很黑,顯然這些時日睡少醒多,“白馬幫人數衆多,其中不乏武藝高強的江湖客,光是刑獄的兵曹,此次恐怕是鎮壓不下。爲着此事,恐還得城西禁軍來主持大局。”

    胡表真說話時望向陳金裘,語氣少有的謙卑,態度更是誠懇真切。

    陳金裘愣了愣,旋即就聽窗沿邊的元吉撐着手臂,垂下的長指猶自沾着露,而那案上被寫下一個字。

    下。

    他似有意無意地輕敲了敲,陳金裘狐疑地盯着那字,旋即看向胡表真,頓時在剎那間,臉上的笑如恍然大悟般甜了幾分。

    “胡大人說的是,白馬幫這幫賊匪人多勢衆,唯有城西禁軍纔有剿滅之力。”陳金裘故作天真地望向廷尉輔兩人,“形勢如此,諸位大人當去太尉府纔是。”他走到門前望天,語氣惆悵地說,“這天的雨也太急了,諸位老大人年老體邁,金裘這就命人備車,送三位大人前去太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