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安娜
    那時,林婉怡還沒有畢業,讀研究生二年級。她總想畫點什麼,她覺得,若是蘸着自己的鮮血,在一片黑色上隨便一抹,便會誕生一幅驚天動地的傑作。自從那時,她便有了個總也擺脫不了的願望:切開自己的手腕,讓殷紅的血流淌。

    爲了她,郎之嵩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林婉怡有時覺得他很可憐。爲了讓林婉怡快樂,他想盡了辦法。記得有那麼一連幾天,林婉怡忽然來了興致,畫了好多鬼。三隻眼的,兩個頭的,沒有腿的……林婉怡竭盡了自己的想象,她覺得很開心。林婉怡難得有那樣心平氣和的時候。

    郎之嵩高興得不知怎樣討好林婉怡,爲她買了許多作畫的白紙,爲她削鉛筆,還把那些畫一張一張地釘在牆上。嘴裏不停地說:“林婉怡,你真聰明,真有天才,你該去學藝術的。”

    林婉怡於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發奇想,要學時裝設計。因爲郎之嵩誇她對色彩敏感。她興沖沖地去買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時裝講座》,又去時裝設計班交錢報了名。可是,沒過兩天,她就把這事忘到腦後了。

    林婉怡對英文老師說:“蘇珊,我以前見過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師的頭髮是少女般的童花式,並且染了黑。她穿着一件火紅色的體恤衫,一條藍底印有大朵紅色鬱金香的裙子。這身打扮,讓林婉怡覺得忙亂不堪。更讓林婉怡覺得煩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師胸前彆着一隻大大的金光閃閃的貓型飾品!

    林婉怡坐在她面前,眯起兩眼,直直地盯着英文老師不斷翻動的兩片薄脣。其實,她內心很明白,自己從沒見過她,只是這種感覺,這種坐着聽一個人不停地講什麼而什麼也沒聽見,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英文老師喫驚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是那種幽幽深深的藍。上課時,它們常能使林婉怡想起蘇聯電影《第四十一個》中女主人公開槍打死愛人後令人心碎的悽喚:“我的藍眼睛!……”如果只是這雙眼睛,是富有誘惑力的,林婉怡想。藍色的眼睛會使人有一種想走進去沉睡不想醒來的慾望。如果英文老師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話……林婉怡最不喜歡的就是胖男人。

    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豬。英文老師臉上塗着厚厚的粉,卻掩蓋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脣畫成了兩條血線。林婉怡很喜歡白人嬰兒,皮膚白得透明,可以看見底下藍瑩瑩的血管。彷彿用指甲輕輕一劃,那皮膚就會破裂。而且,每個嬰孩的眼睛,竟是那麼清澈無邪,折射着太陽和彩虹的顏色。

    英文班上有個日本女孩,叫和子。長得還可以,只是妝化得很濃,兩個眼圈塗得藍藍的,嘴上抹着熒光脣膏。她對林婉怡倒挺客氣,有事沒事會聊上幾句。可是,對日本人,林婉怡總是有種不友好的態度,她認爲日本人生性野蠻兇殘,不然,二戰時他們怎麼會殺了那麼多泰國人。

    和子喜歡談論她的丈夫。她總說他“非常漂亮”。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林婉怡的印象裏,好像難得有那樣好的天氣。英文課後,和子邀林婉怡去“藝術廣場”坐坐。那兒實際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縱橫交錯。天藍得可怕,透明一般,林婉怡覺得它不是在頭頂,而是在腳下,直有種想跳進去的衝動。廣場旁教堂的鐘樓莊嚴肅穆,尖頂直刺而上,猶如一股沖天的怨氣或怒氣。遠處羣山起伏,湖面波光鱗鱗,林婉怡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沒有席慕蓉詩中那種“山川莊嚴而溫柔”的感覺,而是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在這片祥和的氛圍中是絕對不真實的。

    她和和子相對而坐。和子的手裏,折着一隻漂亮的紅紙鴿。林婉怡仰頭看着天,風吹過的時候,頭髮便亂亂地遮住了半邊臉。她總試圖從萬里無雲的晴空中看出點什麼。

    “林婉怡,喜歡這兒嗎?”和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問着話。她的頭髮很長,很柔。

    日本女人似乎都有一頭漂亮的黑髮。

    “不,我會死在這裏的。”林婉怡的神情很嚴肅,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眉毛也隨着緊皺到一起。

    “爲什麼?”和子的聲音裏有種誇張的不解。她把摺好的紙鴿放在掌上,歪着頭仔細打量着。

    “不知道。感覺而已。”林婉怡冷冷地說。她討厭和子的做作。她總覺得和子在刻意表現一種女人氣,日本女人氣。

    “你不該這樣,林婉怡,康奈爾是所著名的大學呢,況且你又是博士生,還有資助。”和子很認真地勸慰着。

    林婉怡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最恨聽這些話。她覺得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她不喜歡什麼康奈爾,博士,資助,她可以不要這些東西,因爲它們並沒使她高興。

    她不知她要什麼,也不知什麼會使她高興。

    遠處,兩個光着膀子的美國男孩在玩飛盤,金黃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白色的飛盤旋轉着,在綠色的草地映襯下,好像某種繫着夢幻的東西,在兩雙手中飛來傳去。林婉怡好像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裏,掠過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的痛楚。

    她輕輕地嘆口氣,對和子說:“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嗎?能不能給我看看?”

    和子從書包裏掏出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林婉怡,臉上是一種期待和愉悅的表情。

    林婉怡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哦,和子,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嗎?

    哈,多麼醜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細得象一條線,還惡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進鼻孔裏,牙齒暴突,門牙大得嚇人,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龜田嘛。”

    林婉怡只是知道,龜田總是小時候看的電影裏那些呲牙瞪眼拿着刺刀對泰國人罵“八格牙魯”的日本軍官。

    和子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把奪過照片,大聲地說:“你太粗魯了!”站起來飛快地離去。

    林婉怡依然坐在那兒,茫然地看着和子背後飄飛的長髮。她知道自己太無禮,但是,她有了種發泄之後略微的輕鬆。其實,她說這些話是毫無意義的,不要說和子的丈夫沒有那麼醜,即使醜,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麼也不爲,她知道說這些話時,自己的心裏很是有種惡狠狠的勁頭。

    林婉怡迷迷糊糊地又在那裏坐了很久、很久,那兩個金髮男孩也在那裏玩了很久、很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實。

    林婉怡想給郎之嵩寫封信,卻不知該寫什麼。好長時間沒寫了,有時似乎忘記自己有個丈夫在國內。剛來的時候,她每星期寫一封,什麼什麼都要告訴他。她不想讓郎之嵩爲她擔心,在她迄今爲止所遇到的男人中,郎之嵩是最愛她的一個。可是,自從去年冬天去了一次紐約,自從她和林金榮之間發生了那些以後,要給郎之嵩寫封信是很難很難了。往往地,幾個星期也寫不了一封,郎之嵩總是來信問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