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380章 同宗
    李岫沒想過,有一天他需要以下屬的謙卑姿態求見薛白,還未必能見到,多次向施仲詢問之後,他才終於得到一個回覆。

    “今日午時郎君有半個時辰能見你。”

    李林甫當年勢焰熏天時大概也就這架勢,李岫腹誹着,可在他等候薛白時還是出了一身的細汗。

    如今正是盛夏最熱的時候,哪怕是較清涼的驪山,風吹來也帶着燥熱。“吱呀”的聲響中,屋門被推開,薛白捧着一碗槐葉冷麪進來。

    “喫過嗎?”

    李岫目光看去,碗裏還冒着冰氣,青綠色的麪條搭配着時鮮蔬菜,道:“喫過,青槐嫩葉搗汁和麪煮成的麪條,只有御廚會做。”

    “嗯,聖人賜的,嚐嚐吧。”

    “你這是在炫耀得了聖人恩寵?”

    這在薛白看來並非值得炫耀之事,他隨意地搖了搖頭,道:“都喫不下了,口感一般。”

    “十七娘她們呢?”

    “她們不能喫涼的,你喫吧。”

    李岫通過這一句話便知薛白與李騰空關係維持得不錯,放心了些,問道:“聽聞王忠嗣病逝了,驪山這裏似乎出事了?我看守備外鬆內緊。”

    “是啊。”薛白嘆息一聲。

    李岫捧過那槐葉冷麪,先飲了一口冰湯,心裏也沒那般緊張了,沉吟着道:“這對你反而是好事,王忠嗣眼下雖不露聲色,可必然更親近太子,他死了,反而更好拉攏他麾下的將領。”

    薛白沒有否認此事,順勢問道:“你有名單嗎?”

    “有。”李岫徑直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卷軸,“這是我得到消息後依記憶寫的,實則我阿爺的案牘庫裏更全,可惜被唾壺抄走了。”

    十餘年來,王忠嗣哪次對朝廷報功、拔擢將領能繞過宰相,李岫自是對其人際關係有所瞭解。

    薛白展開那捲軸一看,入目便見有如李光弼、王思禮、王難得、來瑱等人。這絕對是一個將星璀璨的時代,哪怕沒有了王忠嗣,大唐也不缺名將。可若無視禍亂的根源,再多的名將只怕也無用。

    他在心中大概與他已有的王忠嗣的門生故舊的資料相比對了一遍,點點頭,感到滿意。

    得益於李林甫的多年培養,李岫是有才幹、眼光的,只是李林甫太過強勢,導致他優柔寡斷,難以獨當一面,可他其實可以是一個十分不錯的輔佐型人才。

    “說到這個,還記得我帶你來驪山是爲了什麼?”

    李岫道:“正要與你說此事,我想到我阿爺臨終前之所以要調那幾卷文書,是在見過一個人之後。”

    “誰?”

    “高力士。”李岫道:“當時我阿爺讓我去倒茶,當我回到屋內時,高力士卻已告辭而去,我本認爲他奉聖命前來探視阿爺實屬尋常。可近來仔細琢磨,正是見過高力士之後,阿爺才提及你的身份有異。”

    “還有嗎?”

    李岫並沒有更多的消息,卻還有一樁心事未了,問道:“伱可打算納十七娘爲妾?”

    說罷,他感覺嘴裏都品嚐到了苦意,想着自家妹妹本是相府千金,到頭來竟甘願給人作妾。

    然而薛白竟是沉默了,也不知在思量着什麼。

    “你不會是……不願吧?”李岫拿不準薛白的心思,不由緊張。

    好一會,薛白似下定了決心,眼神堅定起來,問道:“你們家也是宗室吧?”

    “不錯,我高祖乃長平王,與高祖皇帝是堂兄弟。”

    李岫傲然應了,須臾,感受到薛白問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不由臉色變幻,道:“這與你納十七娘有何相干?”

    薛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你阿爺臨死前爲何要管我的身份?高力士爲何要來問他關於我的事?”

    他是下定了決心,但竟不是下定決心要納李騰空爲妾,而是要與李岫攤牌,以期將其完全收爲己用。

    這次王忠嗣的事,讓薛白意識到,只要李隆基還在位一日,那他阻止大亂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安史之亂雖有更深刻的時代原因,哪怕稱之爲歷史的大浪潮也好,但大唐這艘船上,李隆基就是掌舵者,非但不能撐着船避開大浪,甚至驅着它迎向大浪的拍打。

    薛白在華山時,曾瘋了一般地想要除掉這個掌舵者,事情未能做成,之後的很久一段時間他沒能找到更好的機會,也很難再鼓起再次行動的勇氣,如今卻又有了緊迫感。

    某一天,他也許會找機會披甲入宮,但在這之前,他得確立自己的身份。

    “你覺得我是誰?”

    李岫試探着問道:“你真是薛鏽之子吧?”

    薛白自語道:“只有這一點想象力。”

    在李岫看來,薛白最符合實際的身份就是薛繡收養來的孤兒,若爲了做文章,說薛白是薛繡親生兒子,他也能接受。

    至於一些更誇張的猜測,他也聽說過,但始終不認爲那有可能是真的,因此腦海裏自動將它摒棄了。可眼下,薛白的眼神與語氣卻讓他感到心驚。

    “你是什麼意思?”

    “你可願支持我?”

    “支持你……做甚?”

    “奪回本應屬於我的位置。”

    薛白以平淡到完全配不上那重大且隱祕消息的語氣又補充了一句。

    “與你明說了吧,我是三庶人案的遺孤,前太子留下的第三子。”

    “什麼?”

    李岫呆愣住了,第一反應竟是恐懼。

    就像是一個睡懶覺的人,明知天亮了,蒙着頭還能沉浸夢鄉。可一旦掀開被子看到陽光,他只會覺得陽光刺眼,緊緊閉着眼躲避那光芒。

    李岫以這躲避的姿態退了兩步,身子觸到了柱子,才意識到自己無路可退,發問道:“你爲何告訴我?就不怕我告密嗎?”

    “輔佐我,是你最好的路。”薛白道,“你阿爺在世時得罪了太多人,若無我的庇護,你早晚死無葬身之地。可我能庇護你多久呢?很久,甚至久到你能重振門楣、不再需要庇護。”

    李岫還沒能進入談話的節奏,於他而言各種訊息來得太快了,前一刻他才聽到薛白自述身世,不等他證實此事的真僞,話題已直接轉進了如何謀取皇位。

    而這猝不及防之下,薛白還是有一句話讓他動心了。

    “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像你阿爺一樣拜相、宰執天下?這次,就當個青史留名的賢相吧。”

    “你……”

    李岫開口時原本想問的還是“你真是廢太子之子”,很快意識到這般問只會冒犯薛白,並教薛白小瞧了,於是穩住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