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392章 北風行
    秋日的范陽城已是寒風凜冽,節度使府的院中燃着熊熊篝火,烘得堂屋內溫暖如春。

    巨大無比的牀榻上正堆着一座肉山。那是安祿山正仰面躺着,肚子上的肉軟綿綿的,如油脂般往下流淌。

    一箇中年女人爬上了他的肚皮,她是契丹族的悉萬丹氏,雖已年過四旬,卻還十分有風韻。

    她有着栗色的捲髮,小麥色的肌膚,以及豐厚的嘴脣,此時正撥弄着雙手輕輕撩着安祿山那一對比她還要豐滿的胸。

    這動作已經持續了好一會兒,她熱得滿身大汗,聽到了安祿山傳出了舒服的鼾聲,遂埋下頭,往那巨大的肚子下方尋找着什麼。

    掀開了一層肥肉,她眯起眼,換了個姿態,用頭抵住總是流下來的肚皮,伸長舌頭往前探……

    “咚咚咚咚。”

    遠處有鼓聲傳了過來,經久不絕,一直到悉萬丹氏都已經停下動作了,鼓聲還在響着。

    “扶我起來。”安祿山道。

    悉萬丹氏一人扶不動他,連忙穿上衣服,繞過屏風,招過以李豬兒爲首的一衆侍兒,或頂肚子,或穿衣服,忙碌了一番,才把安祿山扶到了外堂。

    “府君,孫孝哲回來了。”

    “哈哈哈哈。”安祿山大笑着看向悉萬丹氏,“你侍候得我很舒服,我要重重賞你的兒子。”

    若非他說,旁人只怕看不出來,這風韻猶存的婦人,竟有孫孝哲那麼大的一個兒子。

    跑來報信的將領卻吞吞吐吐了會,道:“府君,孫將軍在長安犯事了,是被押回來的,聖人讓府君看着處置。”

    “哈哈,可是因爲他這胡人太粗魯了,不知禮儀,惹惱了聖人?”安祿山還在大笑。

    “好像是謀逆的大罪……那個,朝廷派了人來,是聖人身邊的宦官馮神威,是否讓他與府君說?”

    安祿山臉上那憨厚帶笑的表情便凝固住了,漸漸顯出些陰冷之態。這裏是范陽、是他的地盤,他不需要僞裝得滑稽可笑,周身散發着讓人恐懼的氣場。

    過了許久,馮神威才被帶了過來。

    但同時被帶來的還有安祿山的屬下們,燒燬了面容的高尚戴着面具站在右手邊,之後是嚴莊、高邈、張通儒、平冽、獨孤問俗、李史魚、李庭堅等等一衆幕僚,左邊則是將領們,安慶緒、安守忠、阿史那承慶、李歸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潤客、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把偌大的廳堂站得密密麻麻。

    聖人在長安城開小朝會尚且沒有這般多人,換言之,范陽節度使的氣勢並不遜於聖人。

    馮神威原本已經想好了該以怎樣興師問罪的態度面對安祿山,方能傳達聖人的質問。然而進了殿,頭一擡便見到這麼多人,嚇了一跳,莫名地感到了背脊發涼。

    他正不安之際,安祿山再次浮現出憨厚的笑容,捧着肚子忙不迭地要下臺階來迎。

    近來安祿山的腿腳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他這一動作,周圍許多侍兒連忙擁上去扶着。馮神威見了,不敢等他來迎,連忙趨步上前,先開口道:“安府君慢些,慢些。”

    “中使來了,可想死胡兒啦。”

    雖然還是過往的語調,但馮神威聽在耳裏,感受卻大不相同,他側過頭,讓人把孫孝哲帶了上來,開口說起驪山之事。

    末了,馮神威道:“請安府君莫怪,孫將軍在驪山的所作所爲聖人可是親眼所見……”

    “兒啊!”

    他話音未了,一個婦人已從安祿山身後衝了出來,徑直撲向孫孝哲,用契丹語哭喊着什麼。

    孫孝哲遂對母親大喊冤枉,所說的也是契丹語。馮神威雖聽不懂,卻能感受到他的憤怒與兇惡,他只好硬着頭皮再次開口,聲音卻沒了宮中大宦官的氣派。

    “安府君,聖人命我把孫孝哲帶回來,交給你處置。”

    安祿山聽了,停下那一瘸一拐的腳步,捧着大肚子站在那,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轉,依舊裝傻充愣,高聲問道:“我要怎麼處置?”

    “這……隨安府君處置。”

    馮神威本待以頤指氣使的語氣說“隨你處置,聖人就是想看看你是如何處置的”,可此時後面的話已不敢再說。

    安祿山當時敗給契丹,還是靠孫孝哲全力保護才得以逃脫的,他就不可能當着這麼多心腹的面斬殺了愛將。乾脆指着孫孝哲罵道:“你這魯莽胡人,就算與王忠嗣有恩怨,也不該動手,氣煞我也!”

    他呀呀大叫,怒氣沖天,之後道:“拖下去,打一百鞭,一百鞭!”

    馮神威嘴脣一抖,想要說話,周圍的一衆將領們已紛紛大喊起來。

    “府君,饒了孫將軍一命吧!”

    他們說是在求饒,但那兇狠的模樣,倒像是想要了馮神威的命。甚至,高尚還向田乾真使了個眼色,田乾真便把手放在刀柄上,有個拔刀砍殺馮神威的動作,但被旁人擋住了。

    兩個士卒進了廳堂,從馮神威的人手中帶走孫孝哲,將人拉了出去,不一會兒,遠處便傳來了慘叫聲。

    那是孫孝哲在挨鞭刑,叫得很慘很大聲,但那聲音卻是中氣十足,充滿着對朝廷的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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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高尚、嚴莊一起到了安祿山的住處,一路上兩人不曾說話,只在邁過門檻時對視了一眼,眼神裏是一樣的狂熱與瘋狂。

    安祿山正倚坐着,臉上的神情愀然不樂,一見他們便嚷道:“這可怎麼是好?我好不容易討了聖人的歡心,可得要變成疑心哩。”

    高尚對此不以爲然,應道:“府君要做大事,何必在意這等細枝末節?”

    “要是聖人疑心我了,我可怎麼做大事?”

    當今聖人英明神武了數十年,在世人心中還有着極高的威望,包括安祿山對他也有着發自內心的恐懼。他希望能夠等到李隆基駕崩之後再舉兵,從李亨那個廢物手裏爭一爭天下,或是割據一方。

    然而,高尚、嚴莊卻還要更大膽,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那就把昏君也一併做了。”

    “不,不,不。”安祿山連連搖頭。

    他並非已窮途末路、不得不揭竿而起,如今只要他不反,他就還是東平郡王,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在李亨登基之前,造反對於他而言,冒着巨大的風險,收穫到的改變卻不大。

    但,這只是安祿山個人的看法。高尚、嚴莊這種河北士人對朝廷的怨念卻要深得多。

    他們有着非常相似的經歷,幼年時飽經苦難,長大後懷才不遇,屢屢遭受白眼,在崤山以東,像他們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今夜,只是由他們來傳達那份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