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羞赧道，“往常都要層層審批，待拿到手裏，都是一兩年後的事情了。這次將軍豪爽，給出這麼大的賞額，我們還以爲，幾年後才發的下來了。”
陌九叫來軍隊裏管賬的，擡了張桌子往前頭一放。
兩個帳房一個看賬目，一個發銀子，自己則往旁邊的椅子上一躺，閒着沒事，也嘮嘮家常。
“幾年？朝廷裏收錢沒什麼手續，要說到發錢，那一道道管的可就可嚴了。報個數字上去，還得一砍再砍。”
她笑道，“將軍我沒那樣好的耐心耍嘴皮子，給大家承諾的，一個子兒不會少，拿所有身家抵着也要立時發下去。”
“至於朝廷那邊能給多少，就讓他們去算吧！”
衆人登時一片欣喜，他們閒時也想將軍的承諾會不會不算數。
畢竟銀子沒到手裏之前，發生什麼都是有可能的，而且這次的賞額確實大了些。
現下，這架勢擺出來，可見將軍說話算話，就算拿出自己所有家底，也要兌現承諾。所有風險和虧損自己擔了，也不讓他們這些當兵的承擔分毫。
陌九也有醜話要說在前頭，“不過，你們劃歸我麾下，以後大家出生入死，有些事情得提前說清楚。”
“想必你們心裏都有數，這次我給的賞額數目是史無前例的。一次可以，長久下去，就算我的荷包負擔的起，東祁的軍心可就不穩了。”
人人都會眼紅別人，軍隊也是如此。
她給騎兵這麼大的賞額，估計是自己出大頭，按道理不會礙着別人什麼事。
可事實並不如此，到時其他軍隊的人會想，同樣是取人首級的買賣，憑什麼他們拿的是我們的十幾倍，這不公平。
如此下去，東祁軍心不穩，就算她的八百騎兵打出朵花來，也不會有太多助益。
這句話說完，正排隊領銀子的一衆騎兵靜默了。
“但是，你們也不必擔心，這次承諾的會足額發放。以後具體的賞額和評級，我會叫隊裏管賬的擬定出一套體系。到時按照制度來，只要有戰功，必不會虧待。”
“當然，這套體系，我會盡快差人制定出來。最晚在除夕之前，一定放在大家面前。至於人選，你們若有推薦的，可以現在說了。要不然，我可就指定了。”
聽到這話，衆人像吃了顆定心丸，一個個又活泛了。
至於人選嘛，要是將軍指定也行。但是將軍也才接手沒多久，難保就不會有那陰險狡詐的矇蔽了將軍，他們推選出公正的，就沒這方面顧慮。
他們商量一番，派了個代表出來。
“回稟將軍，我們認爲，剛剛加入的趙破奴就挺好。”
這幾日相處下來，爲人是個公事公辦的。
最重要的是，他剛來沒幾日，沒有走的近的，也沒有什麼鬧矛盾的，這樣半生不熟的人，反而是最好的人選。
陌九自是知這些人在打什麼主意，只要於大局無礙，怎麼着都行。
而且，趙破奴這個名字，給她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子。
想起他帶路時的嚴謹，應當不失爲一個好人選。
陌九掃視一圈，沉聲道，“趙破奴何在？”
人羣中走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他不僅在高大的西羌人間算是身形小的。就算是在東祁的隊伍裏，也不起眼。
“屬下在。”
陌九長眉一挑，“你意下如何？可有異議？”
趙破奴屈身跪下道，“蒙衆兄弟擡愛，又有將軍委以重任，卑職定不辱使命，定要製出合理的賞罰制度來。”
她有心將這八百騎兵的職位再調整一番，之前功績如何，她不清楚，也懶得去管。從她接手開始，一切得按照她的制度來。
但是，如果倉促進行大批量的職位調動，怕會生變。
好在不是什麼着急的事，離下次發兵應該還有一段時間，這事暫且慢慢來吧。
發銀子的事兒，她看了一會兒也便沒了興致，再加上她在這裏衆人都拘束，尋了個由頭便溜了。
她獨自在軍營裏逛了一會兒，現在有了官階，走到哪裏都有人抱拳行禮的，反而不自在，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主帳前。
往那裏一站，那天晚上的情形又涌入腦海。
父將他果真這樣恨自己麼？
恨到要打斷她一條腿，遠遠地趕到看不見的地方？
他知不知道，自己也恨他，恨他的心比鐵還硬，恨他生下自己，卻從來沒承認過。
都說虎毒不食子，有些人的心比老虎更毒。
她擡頭看着天空，秋高氣爽，蔚藍的天空低低的，似乎觸手可及。
陌古正和衆人商量戰爭後俘虜的安置問題，不經意一擡頭，透過窗戶，是不是看錯了，剛剛好像有人站在那裏。
陌九在他擡頭的一瞬間，躲開了。
跨上躍鱗，朝着呂梁的帳子奔去。
反正現在這裏不需要自己，就先去他那邊住兩天。等到回朝的日子，再回來也不遲。
呂梁見到她倒是一點不意外，彼時他正一頭紮在賬本堆裏，叫她隨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別在他邊上就行。
陌九坐了一會兒，見他防備的樣子只覺得可笑。
他在這裏幹了啥，現在應該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了，真還當件事兒似的瞞着。
天氣晴朗的日子裏，陌九一個人坐在帳子裏無聊，閒來無事便雕刻起小玩意兒。
這是她第一次開發這方面的才能，也不知道能不能雕出自己心裏想的那幅圖景。
她吩咐夥計給自己找了一整套工具，刀刻斧鑿的器具都準備全了，又找了些厚薄適中的木板，摞成一摞。
接着，她放下了門帳，一個人度過班師回朝前的日子。
到了飯點，就出來和呂梁一同喫一些。他家的喫食自是沒的說，自從她來了，飯菜肉眼可見更豐盛起來。
每天也會抽出兩個時辰和張叔比劃拳腳，再多張叔也沒時間。
不過大多數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人待在帳子裏，完成手頭的版畫。
很多個日日夜夜，她一個人埋頭於雕刻中，眼中和心中只有那副版畫，似是想把最深的心意浸染進去，叫那看到的人明瞭自己的內心。
很多個夜晚，陪伴她的只有天上那一彎明月。
就着昏黃的油燈，揉了揉發花的眼睛，或者挺直腰板到窗前呼吸幾口發涼的空氣，回過身，又一頭鑽進版畫裏。
日子一天天過去，眨眼間就到了十月末。
這樣輕鬆的日子，無憂無慮，不必費盡心思勾心鬥角，不必爲了生計四處奔走，也不用爲了贏得勝利殫精竭慮……
這樣的日子，多美好啊，真希望時光忘了這裏，不要過去。
可是，當第一片黃葉落在桌前，當騎兵噠噠的馬蹄聲逼近，當班師回朝的號角吹響，陌九知道，自己離開的日子，還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