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呆呆地坐在牀上,蜷縮起雙腿,雙手抱着膝蓋,木然地望着帳外還有些發黑的天空。
晨曦落在她的臉上,打下一縷光影。吹自草原深處的微風拂過髮梢,風鈴歡快地唱起叮叮噹噹的歌謠。
雋蒙駭瞧着妹妹憔悴模樣,低聲問如勒,“阿箬又是一晚沒睡?”
如勒打眼瞧着公主,從跟在公主身邊起,從沒見過這樣,面帶憂慮地搖了搖頭,沉聲道。
“眯了一會兒,沒多久就醒了,一直那副樣子,坐到現在。”
雋蒙駭揮了揮手,如勒見狀便退了出去。
“你還要頹喪到什麼時候?”
他走到牀邊,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妹妹道。
“沒有人怪你,是你在跟自己過不去。”
阿箬聞言,兩行淚又流了下來,臉埋到臂彎中,脊背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知道你們不怪我,可我不能不怪自己啊!”
聽着妹妹痛苦的抽泣,雋蒙駭心如刀絞,眼中露出苦澀和疼惜。
阿箬擡起淚眼看向哥哥,淚水順着髮絲,滴落在雙膝上。
“哥哥,每天晚上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日。那日是我發現了她,是我堅持要救下她,也是我最終救下了她,堅持留了下她。”
“可是,”她痛苦地搖了搖頭,像是要揮散那段痛苦的記憶,“我不知道,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她是陌府的人,我也不知道她會給部落帶來這麼大的傷害。”
“我,”她抽噎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雋蒙駭看到妹妹痛苦,心裏也難受。
他坐到阿箬身邊,將她抱到懷裏,安慰道。
“我們誰也不沒怪你,真的,不僅我,燒當的所有族人也沒有怪你,其他部落也沒有。發生這樣的事,誰也料不到。”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也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是到了今天,該到這一步了。”
是該到這一步了,東祁和北匈幾十年來勉強維持如履薄冰的和平局面,如今雙方勢力不均衡,發生今日的事,是必然的。
“即使你不救她,也會有其他人救。即使不是她,也會來其他人。”
一切只是,正好,恰好罷了。
恰好是她,恰好是阿箬救了她。
阿箬痛苦地縮在哥哥懷裏,“可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啊,哥哥,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不去恨她。”
“但是,”眼淚順着眼角流進心裏,“說到底,我最恨的還是自己,恨自己即使到了現在,還沒辦法去真正去恨她。”
淚眼朦朧間,她低低出聲,“我甚至,甚至恨自己甚過於恨她!”
阿箬無助地拽住哥哥的衣袖,慌亂道。
“她對我們部族做了殘忍的事,我卻恨不了她,是我背叛了西羌,背叛了部族。”
雋蒙駭無法任由妹妹一直這樣下去,要說這是背叛,當日救下她的也有自己,也是自己將她留下做了近衛。
他扳正阿箬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鄭重道。
“阿箬,你聽着,這不是背叛。”
“背叛是給部族帶來災難,可是你並沒有。那人採取的方式雖然野蠻粗魯,但是結果並沒有那麼差。”
“你該走出帳子去看看,大家都在正常地生活,該放牧放牧,該休息休息。只有你困在自己編織的籠子裏,自怨自艾。”
這對一個弱勢部族來說,是保全自己最好的手段。
阿箬止住哭泣,臉上猶帶淚痕。
“難道大家不爲部族爲東祁收服而痛苦?我們喪失了獨立。”
雋蒙駭擦乾她臉上未乾的淚痕,嘆了口氣。
“唉,我們從未真正獨立過。北匈有強大的武力,騎兵部隊可以踏平任何部落。東祁繁榮富庶,文化經濟發達,臂膀伸到各個角落。”
“我們什麼都沒有,現在雖然名義上依附東祁,但是民衆不再受飢餓貧寒之苦,大家生活得更好了,這不是壞事。”
況且,那人承諾過,會讓羌人治羌。他相信她,那人,向來一是一,二是二。
阿箬終於停住了哭泣,抹了把臉,可還是有些愧疚。
“可是先零,念生他們?”
“念生已經回部落了,他會接替他父親,繼續管理先零。”
阿箬望着他,欲言又止。
雋蒙駭知道妹妹想問什麼,見她還有心結,主動開口道。
“是她幫忙的,雖然什麼都沒說,應該沒少費功夫。聽說爲此,和一班老將軍吵了好幾架。”
阿箬聞言平靜下來,淚珠掛在睫毛上。
陽光出來了,透過露珠閃着金光。
雋蒙駭喚瞭如勒打來水,擰乾淨毛巾,輕輕擦拭妹妹的花臉。
“所以啊,除了你,大家都在努力生活。你也要振作精神,早日變回原來那個阿箬。”
污漬一點點擦去,又露出以前那張生動嬌豔的臉。
見她恢復了心情,他將毛巾往水盆裏一放,“行了,你且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剛走到帳簾處,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又走到了剛剛的位置,撿起靠在椅子腿上的木盒,拂掉沾染的灰塵,遞給阿箬。
“喏,差點忘了,有人讓我交給你的。“
她狐疑地接過木盒,好奇地打開一看,瞬間愣住了。
細緻打磨過的上等木片散發出一陣陣沉香,精細的版畫呈現於上。
那是怎樣的畫面啊,似乎記憶裏好多個瞬間都能在上面找到影子,可是明明從不曾有過這樣一幅畫面。
而在製作版畫的背後,那個一下下操着斧鑿雕刻的人,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想對版畫上的那幾個人說。
墨藍色的夜空,一輪彎彎的明月高懸。
草原上,陣陣綠浪輕拍腳底。
頭戴紅色珠綴掛飾的女孩兒,一襲紅衣,撐手坐在高崖上,雙腿在半空中隨意搖擺,興奮地指着遠處,轉身向身後的男子說着什麼。
兩個男子聞言,也走了過來,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其中,一個像莫折念生,另一個像是哥哥。
少女耳朵上,杏吊墜飾歡快旋轉。
身着羌族服飾的祁人少年牽着一匹滿身鱗片的高馬,默默站在遠處,凝視着他們,臉上刻滿不可言說。
蒼鷹翱翔於高空,俯視草原,長嘯一聲,盤旋於衆人頭頂。
阿箬用手指撫摸過版畫上的每一寸鐫刻,最後停在那祁人少年的臉上。
雋蒙駭看出她的心思,幽幽道。
“他們今日就班師回朝,營地在距離此地十里的河谷。”
他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日頭,“現在過去,還趕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