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悶出一個字後便沒了下文。
可她又沒說幾十萬大軍在同一時間全部休息,只是有人想回便可回,不想回亦或無處可回,便用三倍於平日的軍餉留守駐地。
或是其他方法,進行輪班執勤。
總之,問題暴露出來,辦法總比困難多。
陌古繼續道,“陛下,騎兵營是騎兵營,劃歸於驃騎管轄。而微臣不過是他們名義上的長官,具體規定無從過問。”
“不過,步兵營至今仍在微臣麾下,微臣絕對不能任由其他人胡亂攪局,惹得大祁江山動盪不安。”
鏗鏘有力的話語落在陌九耳裏,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父將是對的。不僅是對的,也是在幫她成全她挑起的局。
騎兵營不歸他管,她可以決定。
步兵營不準亂動,她盡力周旋請求,只是他絕對不允。
好事虛名成全了她,而那些不好的父將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陌九微微偏頭,眼中浮現出父將線條分明的側臉輪廓。
她之前總是抱怨父親,抱怨他把她們母女倆扔在外面十多年如一日,任人追殺欺凌。抱怨他從不知站在她的立場考慮考慮,什麼都是他想如何便如何,從來不過問她到底想過怎樣的生活。
哎,哪怕解釋一下也行,她又不是不能理解……
可此時,他們跪在陛下面前。
明明字字句句都在罵她無知和愚蠢,她卻嗅到了維護和關心,也許自己從未真正開始瞭解過父親,也從沒懂得過父親。
當初要趕走自己,要廢了雙腿,說陌家再沒有她這個兒子……
可事到如今,他還是護着她。
此時,兵部尚書白英緩緩道出了憂慮。
“只是大將軍,如此將步兵營和騎兵營區別對待,只怕會挑起步、騎雙方矛盾,大祁軍營怕是會分家啊!”
白英的顧慮,也正是之前陌九的顧慮。
若真能步兵營歸步兵營,騎兵營歸騎兵營,她何苦要因八百騎兵非要爲幾十萬軍士請命?
祁武帝見父子倆跪在地上許久,擺了擺手叫兩人起來。
陌古在來的路上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陛下,白大人,八百騎兵體量小,機動性強,靈活性也高,立即頒發法令下去執行不難。”
“可步兵營人數衆多,一時間說下個法令就下個法令,萬一有任何考慮不周,影響的是幾十萬人乃至整個大祁的命運。”
他擰眉思索片刻,“其實驃騎今日所說的也在理,軍士與朝廷之間的這個矛盾一直都在,之前只不過強壓着沒搬上臺面。但總是壓着,將來總有一天會爆發。”
“倒不如趁驃騎提出來,乾脆一舉解決掉。軍營休假制度的改革,先由騎兵營開始,再慢慢引入到步兵營。”
陌古重又低頭拜向陛下,“陛下,至於步兵營的安排,微臣和衆位將軍會再行商量,儘量在春節前給出合理安排。既不耽誤保家衛國,也於新年之際予軍士們一些心安。”
祁武帝也沉默了,低着頭,雙眼凝視長階下的大理石地面,又像是透過那層灰黑色的岩層望向更黑暗的地底。
帝王也有帝王的糾結,他私心是喜歡陌九這樣有闖勁兒的年輕人,於官爵和賞賜上可以格外厚待些。
而現在,陌古也開口了,他就不得不重新考量利弊。
儘管陌古和陌九都做了保證,可這輕飄飄的兩片嘴脣,果真能擔得起整個江山的未來麼?
季固從剛剛陌古進來就一直沒說話,此時見陛下微露難色,又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作揖道。
“陛下,誠如陌大將軍所言,我大祁江山不能有絲毫動搖。可這真要改革下去又實在牽涉太廣,誰也預料不到後果。”
他斜睨了兩位陌氏人一眼,別有深意道。
“承諾這東西,可最沒有重量……”
短短几個字,敲擊着殿上每個人的神經。
這一次,陌九難得先反應過來,在一堆朝堂上聽不懂的話中她遲鈍的腦回路竟然明白了一次。
這一次,搶在父將開口之前,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陛下,微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此次改革必將順利推行。”
“微臣還保證,來年必將以大勝來回報陛下的無上恩澤。”
她一個頭磕在地上,深深埋下身子,匍匐在衆人面前。
“如若不然,微臣這顆腦袋便歸陛下和各位大人。”
事實上,改革能否順利推行,她不清楚。
來年能否如她所保證大勝,陌九也不確定。
可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她早就沒有退路,父將也沒退路,陌氏一族也站在了懸崖上。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那還不如拼一拼!
與其被罵作貪生怕死的膽小鬼,還不如被奉爲敢爲軍士請命的好將軍。這顆腦袋左右也就一顆,要押便押上。
陌氏一族執掌大祁軍隊上百年,總不能因她一時興起逞能,壞在手裏,被天下人恥笑。
北風呼嘯,長安城郊荒涼的沒有一絲活氣,只有淒厲的風聲在不斷哀嚎。
往常,這樣寒冷的冬夜,軍營本該一片寂寥,呼嚕聲此起彼伏。
而今夜,各個帳篷都亮着燈。
一個個都在等一個答案,一個他們盼了又盼、等了又等的答案。
而在遙遠山溝裏的某個村莊或在邊陲的某個小鎮,一些年邁的母親扶着破爛的門框期盼兒子,還有一些妻子邊哄孩子邊想念着不知身在何處的丈夫。
一些孩子夢中囈語,眼角猶帶淚痕。
“母親,那些人怎麼說,我是有爹生沒爹養的野孩子?”
“母親,我的爹爹呢?我的爹爹去了哪裏?”
陌九噠噠的馬蹄聲吵醒了營地的黑暗,一個人聽見了馬蹄聲,然後一個個都聽見了。
他們從營帳中走了出來,從暖和的被褥中鑽了出來,站在長安城郊呼嘯的北風中,卻都寂靜無聲,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人影。
映襯着背後的朵朵燭火,陌九見那些眼睛如點點星光。
她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深夜,滿身細小的撕裂傷口,哭着跑回家,一頭扎進幾乎着急到瘋狂的母親懷裏。
母親,爲什麼只有我沒有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