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春風得意和滿不在乎在明媚的晨光中融化,而後飄散在寒冷乾燥的空氣中。
她手指指關節動了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聲音很輕,輕的幾乎一陣風都可能吹散。
陌九扯了扯臉皮,似乎想笑,嘗試了幾下,卻實在扯不開嘴角。
勉強了幾下,笑的比哭好不了多少,鯉魚打挺似的堅持了一下後還是放棄了。
她低下頭,眉宇微黛。
像極了他上次路過江南,途經的那一片水墨煙雨。
陌九輕輕道,“原來你都知道?”
聲音裏凝聚了一層化不開的憂愁,巨大的沉默和壓抑。
呂梁瞭解陌九,很要面子,尤其在情感問題上,猶豫不決的像一個懦夫。
他不明白,憑自己對她的瞭解,她怎麼能在處理感情問題上表現的這麼糟糕?簡直一塌糊塗!
瞻前顧後,既擔心陛下心有芥蒂,又擔心家族會不會頗有微詞,還要考慮魏府橫加阻攔,還要擔心是否影響到她在軍中的位置。
她在戰場上可從來都是衝鋒在前,就怕死晚了,就怕敵軍將領看不到她,恨不得所有火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那時候她怎麼不考慮這麼多?
感情上的事情,卻是唯唯諾諾。
到底哪來那麼多前怕狼後怕虎,哪來那麼多十全十美?
難道不是,擼起袖子直接上就完事了麼?
靠的難道不就是那一腔熱血,和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勇氣麼?
他都知道的事情,陌九怎麼就是想不通呢?
也許,她心裏還藏着什麼不爲人知的祕密。呂梁不想刺探她心中隱祕的痛苦,也不想幹涉她的選擇。
他是她的朋友和兄弟,可她是自由的。
這些事,陌九選擇不說,肯定有她的理由。
而他只需要在她需要的時候,陪在她身邊就可以了。
他沒有兄弟姐妹,是家中獨子。打小就沒什麼想法,到了入學年紀,便聽從父親安排,勉強擠進辟雍。開始渾渾噩噩過生活,不思進取,也沒什麼野心。
要是說有什麼心願,也便是父親常常在耳邊唸叨的。
辟雍順利結業,混上一官半職。
俸祿微薄些,好歹有點地位,受人尊敬。
長安誰見哪家出了這樣不求上進的子輩,都得在背後偷偷罵,你家是有礦還是怎的,能這麼就隨你坐喫山空啊?
可,呂梁不一樣。
他家是真有礦,而且是好多礦,好多好多礦。這不是句廢話。
士農工商,榮睿順有的是錢。
可即便是外公,遇上朝廷,也不知要生生說上多少好話。
父親嘴上不說,可心裏,最不願他做的就是從商。
外公對父親安排他進辟雍,也沒說什麼。
他雖是榮睿順唯一的少東家人選,可外公知道,商號將來肯定會越做越大。
商號擴大,對商家來說是好事,對四國通貿也是好事。
唯獨對榮瑞順掌門人,沒準就是滅頂之災的前兆。
觸手伸的越長,排面越顯眼,排面越顯眼,人就越危險。
越是如履薄冰,越是小心翼翼。
這麼多年,他不願呂梁過這樣的生活。
父親怎麼想,外公怎麼想,呂梁懂,他全都懂,他不傻。
他跟着鄭陵在辟雍天天打架鬧事,天子腳下,陛下不想見他日日勤學苦練,他便聽陛下的,照陛下想要的表演。
因而,即便每年擢考都墊底,他也從不擔心淘汰。
他這樣好的一枚牽制外公的棋子,陛下當然要置於眼皮底子下看管。
呂梁原本以爲,這個牢獄裏只關押了他一個。
直到後來,他遇到陌九,知道她是陌府的小公子。
再後來,看她苦苦陷於命運的漩渦,無法脫身。
他就像找到了同類,更像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像陌九這樣,整個軍方背景做後盾,都逃脫不了命運的桎梏。
更何況他,他手裏有什麼?只是一些沒有任何用處的銀子銀票罷了。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去做他想做的事。
他身上流着榮睿順世世代代敢於冒險的精神,當年先祖跨越沙漠,穿越大洋,憑藉一往無前的勇氣和信心,克服種種艱難險阻,才創下榮睿順的今天。
他體內流着外公的血脈,張家世世代代綿延的勇往無前。
去年春節,呂梁想到發配邊疆的陌九,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至於以後,他看着面前的人,以後也許有轉機,也許不會。
他笑了,笑容中卻有說不出的心酸,他並沒比陌九好到哪裏去。
兩個人就像是冬日裏赤身裸體的乞丐,沒誰比誰好過。
陌九知道麼?她也許知道,只不過眼下,她還有其他煩心的事。
呂梁擡起頭,透過亭子的飛檐,遠遠望向天空中某個點。
聲音純淨而悠遠,似乎是穿過一段時光,緩緩流到她的耳朵裏。
陌九聽到一段空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很熟悉。
又感覺什麼地方變了,變得陌生。
“小九,想來,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久到,我也許能瞭解你一點點的程度。”
可是,無論再怎麼變,聽到他的聲音,陌九就是感到安心。
心中的防備逐漸出現了一絲裂縫,明媚開始消散。
眼眸中逐漸浮上一層陰影,那層陰影越變越濃,從眼眸擴散到眉間。
又從眉間到鼻子,整張臉都蒙在一層痛苦中。
呂梁輕聲道,眼睛卻是盯着天上的雲捲雲舒。
“你是不是真的開心,是不是真的想笑,是真的,還是不是,都沒關係。”
陌九低着頭,眼睛被前額的頭髮遮住,只是嘴脣動了動。
想說什麼,張開嘴卻是一個顫音,又沉默不說話了。
她想說些什麼,想告訴他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一張嘴,聽到喉嚨裏悶出的第一個字,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了。
她擔心,喉嚨裏第二個字的音一出來,眼睛就會跟着流出淚來。
呂梁見她低頭不說話,伸了個懶腰,故作輕鬆,激將道。
“好了,小九,你瞧今日天氣多好啊,整日裏悶着算怎麼一回事?”
他站起身,拉起陌九的胳膊就往剛剛鄭陵他們消失的方向拽,急切催促道。
“走走走,大年初一,咱們去花園轉轉。”
“你也不想想,大年初一誒!”
他誇張的把“大年初一”四個字加重,“大年初一,我還撇下親朋好友來看你,是怎樣的情義!”
陌九任憑自己被拽出去,聽他這話,頗爲狐疑。
這貨要是真有他說的這麼有情義,除夕那天,就不會跑的那麼快了。
有隱情?肯定有隱情!
不過天氣這麼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突然感到一陣身心舒暢,是這麼許多天來從未感受過的心情舒暢。
管他呢!管他呢!
只要大家都在,只要大家都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