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淅淅瀝瀝,不大,卻連綿不斷。
氣溫上不來,發酵就不會滿意,酒也釀不好。
秋意漸濃的日子,陌九掐住手指盤算。
盤算父將哪日能到,盤算酒哪天釀好,盤算能不能趕上。
趕上在第一天,用親釀的桂花酒爲他接風。
想到這裏,陌九又打起精神,找來厚褥子裹住酒缸,搬到炕上。
炕裏頭的火,一連多少日都沒熄。
陌九蹲在門口,等着酒發酵,慢慢聞到酒香。
又摘最新鮮的桂花,挑裏頭成色最好,最香氣襲人的。
逼出香氣,擱在新釀出的酒裏。
跟着酒娘,又把酒香和花香提煉,精純。
有時蹲在酒坊外門檻上,靜靜的瞧。
瞧細細密密的雨絲,在空中織出一張網,染青整座庭院。
以前,她總是很着急要一個結果。
做一切事,恨不得當下就有成效。
急着救出孃親,急着打勝仗,急着在父親面前,在所有人面前證明自己。
可這樣慢慢做一件事,靜靜等一壺酒發酵,等一個結果,也很美好。
閒暇時,她會去哥哥院子裏看他習字,聽嫂嫂談論家常。
祁盛不忙,也總愛往這裏跑。
呂梁又回去老家,說要和老祖宗對賬。
後來聽說,在長安他老爹總追着他跑,他要出逃。
鄭陵沒有回府認錯,他說,想等做出一番事業,纔有臉去見江東父老。
這樣也沒錯,總會有這個過程,誰又曾經沒有拼命想證明自己?
像陌九這樣的少年,要多少有多少。
濃郁的酒香和花香,入口瞬間充盈整個味蕾。
嘗過的人都嘖嘖稱奇,沒想到這位將軍除了砍人,還能練出這般手藝。
鄭陵笑道,“以後你不打仗,也餓不死。開個酒坊,咱們就尋着香味去找你。”
父親回來的前一天,桂花酒終於釀成。
陌府除了魏嫣,都緊着鼻子,在酒坊前爭着吸一口香氣。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滿天烏雲。
陌九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看到。
只有滿身寒氣,流出兩行清水鼻涕。
心裏不樂意,一想到明日裏又是陰雨連綿的壞天氣。
關上窗戶,縮進被子裏。
隔日開門,果然如她所料,太陽依舊不肯出門。
熙熙攘攘的僕從忙的熱火朝天,都在準備迎接主人歸來。
他們在這家出力,自也可去別處,何處的銀子不是銀子?
只是主人家打了勝仗,他們也跟着沾光。
人家問起來,都會在背後稱讚。
他們是陌府的,就是那家世代忠良,守護邊疆的陌府。
打馬而過,濺起一路雨水,溼溼滑滑。
陛下派出的指引官早早在城門口候着,見陌九下馬,忙撐傘相迎。
“聽聞將軍要來,等候多時。”
陌九搓着手,哈了口白氣,躲進雨傘。
也不是什麼大雨,就是綿密細絲,飄飄忽忽,總覺黏膩。
熱茶一上,吸溜一口,壓下不少寒氣,客套幾句。
“諸位大人不必客氣,我也是同諸位一起,迎接大將軍凱旋。”
“是,是,剛傳令官來報,說是一會兒就到,將軍不必着急。”
陌九擺了擺手,“誒,不着急不着急,戰場上都不急,更何況到家門口?”
一行人說說笑笑坐進大廳,不多時,下人來報,說軍隊到了。
彷彿在她而言,不過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就如日常裏喫茶,誰會因爲喫茶緊張?
只不過,也只她自己知道,腳底下被汗水和雨水浸溼的鞋襪。
她很久沒見父親,自從聖旨說劃分兩路開始,到現在,都沒見過。
“將軍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紅人,以後還要請將軍多多美言。”
“哈哈哈,哪裏哪裏?比不得公公日日在陛下身邊伺候,以後若有機會,還請公公多照顧照顧。”
互相奉承,這幾年,陌九也學會幾句。
錚錚鐵蹄,是鐵甲踏出聲音。
只是,她忍不住緊鎖眉頭。
銅鑼一響,是誰在呼喊,將軍!
陌九回頭,土黃色紙錢,如滿天飛舞的沙塵,籠罩整個世界。
就像莊生做了一個夢,不管是蝴蝶夢到莊生,還是莊生夢到蝴蝶,到底是誰在編織這麼可怕的夢境?
後來,那一瞬間,她陷入一片漆黑。
就如前天的夜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滿天烏雲。
是不是,是不是上天也覺得,那日的痛苦太過劇烈,以至如今都流不出眼淚?
就像那一罈酒,悶在罈子裏發酵,一聲不吭。
沒人知道它的存在,可它存在着,並醞釀更猛烈的酒精。
要是像之前那樣就好了,要是一切都沒變該多好。
以前,父將喜歡喝桂花酒,所以每次去,孃親總會備上一壺。
陌九很小開始熟悉北匈西羌語言文化,三歲時禮物是一隻鑲金的北匈羊骨。
雪白的頭骨,兩隻長角之間,黃金打造的面具顯得威嚴又有趣。
“她還那樣小,怎送這些東西?”
孃親總是輕輕斥責父將,在她眼裏,父將送的都是兇物。
姑娘家調試些花花草草,玉鐲簪子,吟詩作畫,哪樣不比這好?
“孃親,可我喜愛,那些雕花簪子一點不好玩。”
五歲時,父將從西南邊陲尋邊回來,給她帶來最袖珍的一把劍。
“小九喜歡,正好陌清那兒有個手藝不錯的鐵匠,緊趕慢趕做出一把來。”
李宸靠在夫君肩上,兩人站在廊中,一齊看向院中耍劍不亦樂乎的小孩。
“我只盼她一生無憂,做個最平凡的姑娘家,纔不求她有出息。”
七歲時,她想正式學武,央求孃親去請師傅。
她偷拿了父將的劍,那把劍比她還高,還重。
孃親卻一把打掉,“姑娘家,多讀點書,打打殺殺算怎麼回事?”
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又哭又鬧,還不喫飯。
孃親心腸真硬,說不給喫不給喫,逼她承諾此後再不習武纔行。
和現在一樣的節氣,又溼又潮又冷。
那時父將推門進來,他說,“你喜歡,咱就學,給你請最好的師傅。”
九歲時,她練劍小有所成,夢想像父將頂天立地,保家衛國,鐵骨錚錚。
她扛着劍,自覺天下無敵,普天之下再無敵手,得意洋洋告訴母親。
“孃親,父將可以,我是父將的孩子,我也行。”
孃親柳眉一豎,抓起掃帚,追她打了一下午。
那時父將站在陰影裏,沉默的眯起眼睛。
很多事情,往日裏吵吵鬧鬧,事情又繁忙,總是想不起來。
糊里糊塗,一日又一日過去。
心裏想着,反正一個個都在,反正都來得及。
只有當人老了,不在了,才發覺整個世界都開始安靜。
時光荏苒,她沒有孃親,也沒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