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九起身一看,哥哥端着食盤站在門口,嫂嫂在他身後。
兩人並肩而立,看着她笑意盈盈。
“知道你不喜歡人多,”盼梅將飯菜佈置到桌上,“給你拿過來了。”
香味絲絲縷縷扣進來,陌九爬起身,坐到桌邊。
嘴裏嘟囔着“還是哥哥嫂嫂疼我”,手迫不及待拿起筷子。
倒不是不喜歡人多,人多熱鬧。
但要看是哪些人,和有些人待一塊兒,再好喫的飯菜都透着一股餿味兒。
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掃過一遍。
盼梅帶丫鬟把餐盤撤下去,關上門。
嘩啦嘩啦,屋外起了風,陌玉起身關上窗。
“哥哥。”
兄弟一心,哥哥今日模樣,是有話想同她說。
“現下就咱們二人,不怕被人打擾了去。”
陌玉關上窗後回來坐下,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頭戴珠釵,身着裙裾。
心中不免思量,若父將還活着,小九恢復女兒身,會作何感想?
“小九,女兒家的路,只會比男兒更難。”
哥哥雙目沉沉看向她,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原先你誅殺王勇,實在魯莽。事情過去,一切已成定局。”
“我也不是責怪你,理解你想法,爲了守住陌府全族聲譽。”
他低下頭,喝了口茶,“殺就殺了,也確不能任由他囂張。”
“如此而無懲罰,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世人欺善怕惡,叫他們看清楚陌府的態度,也好。只是……”
陌玉停下來,不說話。
雙眉一擰,頗爲憂慮。
陌九接着哥哥,把話說完。
“只是父將亡故,我身陷囹圄,被奪軍權,叔叔又亡,我府實力大不如前。”
無論選擇如何,陌府兩頭不佔好。
“魏青藍老謀深算,出頭鬥狠從不會讓魏府直接出面。”
“前有黃天佑,後有王宏王勇,都是別人打先鋒,自己享受勝利果實。”
陌玉輕輕嘆了口氣,“小九,千帆往事已成過去,無法更改。”
“可既然你活了下來,既然陌府還在,你就不得不爲以後考慮。”
“切勿、切勿再如此行事魯莽,你並不是每次都有這般好運氣。”
眼神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你只有一條命,魏青藍不會允許同樣的把戲上演第二次。”
陌九面對別人從不內疚,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對陛下赤膽忠心。
可除了對哥哥,見哥哥爲自己擔憂,愧疚油然而生。
在黑暗中一片頹喪,霜打茄子般失落道。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畢竟,我快……”
她沒再說下去,畢竟她快要嫁入燕王府,畢竟她已經暴露女兒身。
在東祁,男尊女卑甚嚴。
即便如今女子爲尊的南瑾,女子帶兵,世所罕見。
她還有以後嗎?
她的以後會,不會只囿於燕王府那四堵高牆,生兒育女,成爲賢妻良母?
還能暢想未來領兵,上陣殺敵嗎?
將領還會不會服她,士兵會不會唯她馬首是瞻,那敵人呢?
就連鄭陵幾人,她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是敏感。
自從知道她是女子,知道她懷了孕,他們對自己態度也與過去大相徑庭。
“哥哥,我不知道,我還如何回到過去。”
祁盛早知道她是女子,但沒擺到檯面上之前,和現在,態度都不一樣。
更何況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何況那些什麼都不懂的百姓?
他們受多年思想浸潤,可會如此輕易,接受一個女子做東祁大將軍?
“還有,”她摸了摸腹部,“還有這個孩子。”
本是爲了活命懷了他,可他身上留着魏府的血,生下來又怎麼面對?
“小九,我相信事在人爲,還沒到最後關頭。”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上。
寒冷黑夜裏,總有一束光在指引她,在信任她,沒有理由。
“你當日發配西羌,險些死在路上,那時也沒想過能活着回來。”
“可後來呢,”陌玉殷切的鼓勵她,“你風光回到長安。”
“小九,世人崇拜強者,只要是真正的強者。”
那天哥哥走後,陌九在牀上躺了很久,腦子裏閃現最近的日子。
安逸,精緻,錦衣玉食,奴僕成羣。
沒有戰爭,沒有流血和死亡,沒有衝鋒號角,也沒有刀劍寒光。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朦朦朧朧睡着,夢裏又不斷閃現大草原的金戈鐵馬,冰河沙漠。
黑夜裏燃起的烽火,烽火升起的狼煙。
一會兒在西羌,和野利、米禽,喝酒高歌。
轉眼到了狼居胥山,北匈大祭司長着一顆狼頭,問她是何人。
後來在幽州,她朝父將大吼,“你以爲我稀罕姓陌?”
眨眼間,又到了長安,面前是父將的衣冠冢。
光怪陸離,夢境在三國之間逡巡,眼花繚亂。
這些是她真實做過的事麼,爲何感覺如此陌生,如此遙遠?
直到大婚前一日,陌九還渾渾噩噩,被拖在夢魘裏。
那時各地使者紛紛來到長安,朝賀燕王殿下大婚,鴻臚寺中住滿了往來賓客。
陌九坐在陽光中發呆,在想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
突然,一個遙遠又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將軍。”
將軍?
她一個激靈,擡頭就要去尋那聲音的來源。
已經好久,很久很久沒人叫她將軍。
“將軍。”
少年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好似發光的琉璃,似乎連血液都是水晶。
左耳上的紅寶石反射出點點陽光,白天也有了星星。
陌九喃喃喊出那個名字,“魑。”
眼淚瞬間堵在眼眶,不知是見到他,還是聽到他喊她“將軍”。
在黑夜像暗族的王子,在白日又像樹間的精靈。
陌九稍稍平復心情,“你怎麼會來?”
“將軍大婚,西羌前來朝賀,雋蒙族長帶我過來。”
那日將軍讓他去西羌,爲了不成爲將軍的後顧之憂,他縱使不願還是去了。
雋蒙確如將軍所願,看在她的面子上,對他頗爲照拂。
一日接到請柬,雋蒙不知東祁真實情形,不肯讓他過來。
但魑已經等不下去,他已經後悔聽了陌九的話,藏到西羌苟且偷生。
於是一路跟着雋蒙的馬車,回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