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有意過來,只是聽到白天發生的事,止不住爲陌九擔心。
身不由己,心控制身體,身體帶着人,走到這裏。
他站在屋頂,哭聲同樣揪緊他的心,可他同樣什麼都幫不上。
以前,他疑惑過,追問過。
爲什麼不認識她,可她一出現,能立刻走進他眼裏?
現在他知道了緣由,又似乎不如被矇在鼓裏。
他知道此刻在屋裏痛哭的人,曾經在他生命裏佔有抹不去的位置。
他們的曾經,卻不問緣由的被抹去。
那個醫師說,祝由術無法可解。
既然無法可解,要不別找了?
算了,就聽憑遺忘?
從城郊回來,他產生過這樣的念頭,而且很強烈。
她已經嫁給了祁盛,他也娶了蔓兒。
他們註定站在命運的對立面,是兩條再也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可有些念頭,即使他有意控制不去想,卻無時無刻不招惹他的心緒。
他想陌九,想曾經和陌九有過怎麼樣的過去。
所以他避開衆人,說大婚高興,喝多了酒,回去府裏休息。
白天寧王府安靜了一天,天一黑,外面反而熱鬧起來。
下人都在說燕王府發生的事,說燕王妃粗野無禮,不知禮數,不分場合。
他們慶幸,還好沒攤上這位王妃。
這是蔓兒安排人特意來告訴他,來向他示威。
他真的是不想關心,爲什麼蔓兒始終不懂?
既然祝由術無法可解,就讓事情過去。
他沒有強大的母族,沒有強悍的外戚。
更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毫無希望的無底洞裏。
大風吹動湖面,在湖面上捲起一層又一層的白浪,撲打在岸邊。
他剛想回去,卻見白浪撲打在亭子上。
有人被套進麻袋,扔進湖裏。
水很冷,麻袋很沉。
被套了不少石頭,拽着他不斷下沉。
嗆水,窒息,有人拖他,水面,空氣……
突然,他爬上岸邊,恍惚間看向四周。
不對,明明還在屋頂。
頭頂的月亮,還在冷冷發着光。
沒有什麼水,沒有黑衣人,沒有麻袋扔進水裏……
剛剛,是在做夢?
他疑惑的起身,看向庭院中的水面,也沒有什麼亭子。
祁連一陣恍惚,彷彿剛剛短暫的置身於一個真實的夢境。
風更大了,他轉向寧王府的方向,正要運輕功回府。
可站起來的瞬間,突然,背後的湖面上出現一個湖心亭。
剎那間,周圍一切都變了。
風聲停止,一片寂靜。
亭子裏坐着兩個人,他認出來,其中一個是幾年前的自己。
一個身着白衣的孩子,跪在地上磕頭。
她擡起腦袋,她看着他,堅定的說。
“求三哥授我拳腳功夫……”
這次,祁連睜大了眼睛,他認出了那張臉。
這張臉,在過去四年,無數次的出現在自己夢裏,竟成了夢魘。
夢裏那張臉,沒有面孔,沒有表情,什麼都沒有。
只有鋪天蓋地的聲音,朝他壓過來。
“三哥,三哥,你就帶我去上巳節,好不好……”
“三哥,等春日裏桃花開得好,喊上鄭陵他們過來喝桃花醉……”
而在此刻,五官終於成型。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那張臉。
瞬間,所有記憶,彷彿天塌地陷,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
湖心亭是她,辟雍是她,竹園是她,沂水是她,桃花樹下是她。
城郊外,那個爲他承逍遙散之毒的面具少年,也是她。
突然感到一陣錐心之痛,難道這些,就是他剛剛想任憑遺忘的記憶?
這突如而來的重壓,他仿若身處一個過去的世界。
四面,都是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身影。
她喊他三哥,在課堂上闖禍,在竹園唸詩,在梅花樁上練功,給桃花澆水,在雪天煮茶……
關於她的一切,瞬間噴涌而來。
她不喜歡大司禮,她說什麼禮,那是僞君子用來束縛君子的裹腳布;
她喜歡湊熱鬧,哪裏有熱鬧就往哪裏鑽,所以上巳節吵着非要跟他去沂水;
她貪喫又貪玩,她說等桃花樹開花,就喊上大傢伙一同來喫桃花醉;
她不喜歡唸詩,他總逼着她背,東祁參加殿試總要讀些詩書才過得去;
她說“燕山雪花大如席?三哥,我纔不相信燕山的雪花能有席子那麼大”;
她喜歡闖禍,尤其後來搭上鄭陵和呂梁,更喜歡翻牆出去;
她喜好絲竹之聲,又不善絲竹之器;
她跑來問他,大司樂要求每人必須選個樂器,哪個好聽又好學?
他說他也在找又不費力又好聽的樂器,叫她找到也順便告訴他一聲;
她板着臉,拗不過她,幫她選了“壎”;
她怕苦又怕疼,又經常受傷,經常吃藥,所以竹園裏經常備着蜜餞點心;
但看到他有危險,她又總是第一個奮不顧身的衝出去;
她不喜蔬菜水果,喜肉食,所以常年素淨的竹園某一天飼養起雞鴨魚;
……
……
陌九,陌九,陌九,陌九,陌九……
當冷水從四周涌進五官,充斥整個感官和意識。
他的整個世界,只剩下陌九的名字。
冰冷的湖水將他越來越深的拖向湖底,巨大的水壓使得耳膜轟鳴。
他都想起來了,想起那段被抹去的曾經。
水底很黑,他想起他小九,想起曾是陌九的三哥。
想起她曾在一個大雪之夜,承諾他,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可隨記憶而來的,又招致一個問題。
小九,如果我中了祝由術,那麼你呢?
那麼你呢?
陌九,你在哪裏?
難道你也中了祝由術,被抹去了記憶?
不,你沒有。
爲什麼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我苦苦追尋和你的過去,而你甚至連嘗試都不願意。
還是說你心裏,我一點都不重要?
不過是如師如兄的長輩?
當我像個傻子被矇在鼓裏,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新歡?
你自作主張壓下去一切,你的被動是和蔓兒、和父皇一樣的同謀!
小九,爲什麼?
他痛苦的閉上眼睛,沉入越來越黑暗的湖底。
爲什麼當我被捂住眼睛口鼻的時候,連你也選擇袖手旁觀?
爲什麼不走到我身邊,揭開這個世界的虛僞?
爲什麼你一意孤行的遠離,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要求,也不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