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蓬亂四散,臉頰血絲鼓起,槓起五根指印。
陌九低頭道歉,聲音輕輕的,彷彿沒什麼事,又好像發生了很多。
“阿盛,對不起。”
他沒做錯任何事,單爲我被杖責五十。
而她覺得更對不起的,是自己。
門外起了風,大風呼呼的吹着,整個庭院簌簌灑下落葉。
地上落葉沙沙,翻起又落下,冬天到了。
樹枝的黑影張牙舞爪,映在窗上,彷彿吞人的妖魔,朝她張開血盆大口。
祁盛正往睡榻前走,聽到她說話,停住腳步。
今天晚上,本該是他們的大婚之夜,本該住在精心佈置好的婚房。
燈火閃爍,影子投在地上,成了妖魔嘴裏的下酒菜。
他沒說話,收回腳步,轉過身。
一句話都沒說,走到房門前。
打開門,走了出去,將門帶上。
他沒走,只是隔着一扇門,佇立在另一面。
望着空蕩蕩的房間,終於只有她一個人。
陌九一瞬被抽乾所有力氣,挺直的脊背慢慢佝僂,沉重的撞在門上。
停頓片刻,沿着門框往下滑,拖出壓抑的摩擦聲。
那天晚上,風很大。
吹動滿園梅花,粉梅和臘梅繽紛的花瓣交錯,紛紛揚揚。
裹挾着人類的悲哀,盤桓在青黑色的月光下。
祁盛轉過身,站在長廊。
屋裏的哭聲,彷彿一株株梅花在心上生根發芽。
先是小聲的啜泣,隨後越來越大,越來越淒涼。
籠罩在庭院上空,一聲聲震顫在心上。
她不甘和委屈,還有內心深處百轉千回的愁腸。
哭聲伴着風聲,呼呼吹着,院子裏花瓣紛紛揚揚。
每一片花瓣,都是她無處發泄的悲傷。
祁盛聽着一聲聲內心的嘶喊,心痠疼痛蓋過身體上的傷疤。
大風將樹枝嘩嘩吹落湖面,又在湖面攪起陣陣波浪。
波浪拍向岸邊,噴濺出顆顆白色水珠。
他沉浸在哭聲的痛苦中,想陌九,想她心中該有多痛。
仰頭望着那輪青黑色的月亮,從沒覺得哪一天的月亮比今天還寒冷。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隱隱問他,你知道她是誰?你將她娶進門做新娘?
又有個聲音在嘆氣,她曾是不可一世的驃騎將軍啊!
她一路走到今天,多少明槍暗箭,你都看到了。
可你還是想娶她,還是想她陪在身邊。
今天身不由己的匍匐在仇人腳下,卑微如同螻蟻。
那兩個巴掌,打掉的是她的尊嚴。
這一切又一切,哪一樣裏又沒你的原因?
她的心該有多疼?
屋裏哭聲一直沒斷,祁盛站在庭院中,一遍遍對自己凌遲。
她那樣驕傲的人,就連悲傷也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所以,陌九忍了一路的眼淚,等到祁盛出去,才終於瞬間奪眶而出。
最初她只敢咬着牙,擠着喉嚨儘量不發出聲音。
可內心的委屈,彷彿越壓越強大,越掙扎着想從禁錮中掙脫。
更多的哭聲從裂縫中擠了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重。
起初那條微不可見的裂縫擴成大口子,大口子又衝出一片決堤口。
眼淚在臉上決堤,陌九無力的靠着門,滑坐在地上。
終於抑制不住,埋在胳膊和雙腿間那短暫的小片黑暗中,嚎啕大哭。
眼淚撲簌簌從臉上滑下來,她好後悔,非常後悔。
想到今天發生的一切,她忍不住一遍遍問自己,埋怨自己。
要是今天多忍忍,是不是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婚禮婚房不會被毀,陛下皇后不會生氣?
皇家顏面不會掃地,祁盛也不會被責罰?
可是,她忍不住哽咽。
她錯了,真的錯了,但今天再也不會重來一遍。
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很累。
又累又餓,她只是想找些喫的。
今天她滴水未進,真的又累又渴又餓。
她埋在自己臂彎裏,想到白天,她真的很餓。
哭了好一會兒,也不知何時慢慢止住哭聲。
祁盛在院中,聽見屋內漸漸安靜,輕輕推開一條門縫。
透過縫隙,看到角落裏那個縮成一小團的黑影。
頭髮掀了掀,落在地上。
陌九從雙臂間擡起頭,眼睛裏滿是淚水,靜靜看着自己。
他心中一片悲苦,強忍着身上的劇痛,蹲下身。
輕輕將她抱入懷中,撫摸她的後背。
突然,她在耳邊嚎啕大哭,哽咽的道歉。
祁盛從不知道原來每一滴眼淚,都能這麼燙。
就像油鍋裏飛濺起來的油點子,打在他肩上。
陌九內心愧疚,哭着道歉。
“阿盛,對不起,”她抽泣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太、太餓,我只是想、想出去,找、找點喫的。我、我真的沒、沒想到會搞成這樣。”
她忍不住崩潰大哭,“我就是太餓了,我真的就是太餓了!”
祁盛默默跪在地上,跪在她面前,將她抱在懷裏。
輕聲安慰,“沒事沒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一下又一下的安撫,陌九纔在一遍遍的抽噎中平靜下來。
最後哽咽幾聲,停住顫抖。
聽見她不再哭,祁盛心中才感覺輕鬆一點。
滿滿的負罪感,也壓在他的心頭。
長舒一口氣,靠坐在門上,將陌九緊緊抱在懷裏。
過了很久,低頭看了看,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夜裏的風更大了,祁盛撐住地面,踉蹌的站起來。
喫力的抱起陌九,安置在牀榻裏。
卸去她一身的累贅,蓋好被子。
又打水,擦去她一臉淚痕。
屋外風聲刮的緊,祁盛鑽進被子,從背後摟住陌九。
她這樣溫暖,他希望她今晚做個好夢,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
陌九彷彿在夢中聽到了他的心聲,轉了個身,鑽進他懷裏。
祁盛將她摟了摟,更緊的抱在懷裏。
從今往後,她就是他的燕王妃,他們會一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