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一層,陌九發現她完全不是自己以爲的無慾無求。
她想去,她想奪回過去所擁有的一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戰場吞掉無數生命,也造就了她的功勳。
可是祁盛怎麼辦?
她要把他怎麼辦?
極度糾結中,她近乎滿含熱淚。
祁盛靜靜坐在身旁,如果聽從陛下所願,祁盛怎麼辦?
於他,最進退維谷。
他什麼都沒做錯,最無辜的就是他。
他只是恰好託生在魏芙肚子裏,恰好魏氏是這一代權臣。
如陛下所願,自己將他置於何處?
顧慮祁盛而投鼠忌器,可她也有滿腔抱負,她還有一整個家族。
他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可我又有什麼錯?女子又有什麼錯?
我本不該揹負一身這污名……
更不該宥於後院,困頓於閨房女子小打小鬧。
陌九,父將從小教你習武並不是去和其他女子搶男人用的。
哥哥苦心孤詣將你塞進辟雍,也不是讓你操持家宅用度。
固然,你搶男人也搶不過,操持家務也不在行。
先賢曾有言,君子之要務: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前三條連邊都挨不上,不過最後一點。
如果今天毅然決然扛下重任,是不是也能搏上一搏?
她緩緩起身,余光中祁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陛下。”
他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狠狠咬牙,牙縫裏憋出幾個字。
“陌九,你坐下。”
陌九彷彿被什麼附身,完全聽不到祁盛的話。
時間倒灌進水銀,身處時間裏的人也成了慢動作。
四周充斥的沉重水銀裏,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
陌九走到凳子後面,重重跪在地上。
抱拳,請罪。
進言,請命。
“陛下,微臣陌九冒天下之大不韙。”
“請命與寧王殿下及使團一同前往,勢必爲大祁爭取最大之利益。”
是她在說話?
還是誰在操控她?
四周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水泡,不斷膨脹,不斷揮發。
越來越大,越來越遠。
一切都在變形,平面變成拱狀,正圓拉長成橢圓。
宮殿、柱子、桌案、食材,甚至周圍這些人,都在誇張變形。
頭變得很大,身體卻越縮越小。
突然“啪”的一聲,水泡炸裂成無數個碎片。
七彩流光,從頭頂傾瀉而下。
她閉了閉眼睛,她究竟在做什麼,她也不知道。
“你究竟爲什麼這麼做?”
面對祁盛質問,陌九低下頭。
只覺腦中混沌,剛剛還在未央宮,一眨眼就回了燕王府。
一個聲音低低迴答,“我必須回到朝堂,必須拿回過去擁有的一切。”
“擁有的一切?”
祁盛也瘋了,從午膳時陌九不顧他反對硬要站出去開始,他就瘋了。
抓起古董花瓶,啪嗒砸到牆上。
花瓶碎成數不清的碎片,他指着周圍一切,歇斯底里,怒吼道。
“我給了你一切,你還要什麼,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要我的命嗎?”
扣住陌九的手,按到脖子上。
“我的命就在這兒,你拿去。”
“我的命就在這,你動手,你稍微用點力,我的命就是你的!”
從皇宮到燕王府,他忍了一路。
他實在忍不了了!
陌九眼中噙滿淚水,眼淚沿着鼻溝流了下來。
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悲痛中起身,任憑如何壓抑,還是壓不住那反抗命運的嘶吼。
“祁盛,你以爲我有選擇嗎?”
“我也沒有選擇,我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力。”
要是她能選擇,她就不用在這兒做無謂之辯。
這些話落在祁盛耳裏,更火上澆油。
“難道是父皇?父皇用刀架在你脖子上?”
“今天是你自己要去,你自己要去北匈,沒人逼你!”
陌九怒聲反駁,“今日在場,你聽到了,你都聽到了!”
可你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說,什麼都做不了。
我也多想有人遮風擋雨,可父皇步步相逼時,風刀霜劍都紮在我身上。
你們都是嘴上說的好聽!
既然沒人能做我的大樹,那我就做叢林裏最高最大的那棵。
我就是要把命運重新攥回手裏!
這有什麼不對?
“父皇怎麼說的?你在場,你每個字都聽到了。”
“你聽不出來,還是故意裝傻?”
“那時你怎麼不跳出來,那時你怎不像質問我這樣去質問父皇?”
祁盛被這一頓話堵的接不下去,“我、我……”
“因爲只要你不主動就行,只要你不出頭,父皇不會下死手逼你。”
“對啊,”陌九暗淡的笑笑,“說到底你也只會讓我死扛。”
“既然如此,我爲何就不能不選擇死扛?爲什麼不乾脆順從父皇心意?”
你既無法救我出泥潭,就不能在我奮力抽身時出來責備我。
“你自然有你自己的選擇?”
對啊,你總有理由,你總是對的。
可誰又沒有理由呢?
祁盛眼裏的光滅了滅,“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你將我置於何地?”
你懷着我的孩子,自請同祁連出使北匈,可有考慮過我的心情?
我在意什麼,你真不知?
還是你明明知道,卻照我最痛的地方紮下去?
“只是出使,只是出使!”
陌九怎會不知,她也快被逼瘋了。
自從嫁進皇家,只覺得整個皇室沒一個正常人。
“阿盛,我真的快憋瘋了。”
“大婚後,我真的過的很憋屈。”
過去一切轉瞬化爲烏有,尊嚴被按在地上踐踏,毫無還手之力。
祁盛,你不懂。
因爲身處這個境地的,是我,不是你。
即便你再瞭解我,再深愛我,你永遠不是我。
自然永遠不可能設身處地,真能感受到我的感受。
假使我是季蔓兒或祁小迎,從來按女兒家培養,所學所得也按女兒本分,那我不會如此渴求朝堂權力。
可悲在於,我不是她們。
今日之前,我是男子,同你們一般無二。
我曾經擁有權力,又被剝奪。
我能不向往陽光,假使我從沒見過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