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中此時只有她和鄭陵,爲了給他留面子,阿箬也被請了出去。
四周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希望你清楚,無論當年如何,都只是誰勝誰負,從無誰對誰錯。你長在草原,連這都要我來教你?”
念生顯然不服氣,可再不服氣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對,陰沉着臉坐在下手椅子上,“也就是今年夏天裏的事兒,北邊有個好草場。草原規矩先到先得,我們部族人先看到。可剛紮好帳篷北匈就過來了,不由分說讓人滾,怎麼都不聽,一人一半也不行,就打起來。從夏天鬧到現在,冬天草少水結冰,牛羊更少了喫的,我們也喫不飽。不能再這麼打下去。”
“趙破奴說往常也有?”
“對,搶草場的事每年都發生,大大小小多的很,但今年特別兇。以前忌憚北匈騎兵,就算我們先佔,分他們一半也就沒事了。今年吃了火藥一樣,怎麼都不行。”
阿箬帶了侍女放了奶茶到他們邊上,在念生身旁坐下,搭話道,“是啊,今年真兇,倒像搶草場,就是來鬧事。”
她憂慮的看了眼念生,他正垂頭喪氣的耷拉着腦袋,對陌九道,“想不通,找茬也要有由頭。你們上次打過一場,把他們趕去了大漠,和我們交集就少了,能在什麼地方得罪他們?”
念生緊鎖眉頭,默不作聲,阿箬也不說話了。
原因不詳,只有一樣清楚,草原上事要解決還得靠拳頭。
草原很矛盾,它孕育出的部族嗜血濫殺又純粹率真。
也許就是多了一層草原獨屬的單純,就連月亮,明明是同一個月亮,草原的月亮比長安更圓更亮。
鄭陵出來解手,看到她大晚上一個人趴在圍欄上。
深秋晚上的草原很冷,他出來都得套上厚氈,哆嗦着走過去,“睡不着?”
陌九望着遠處的草原,月光覆蓋下一片銀光,她默默搖搖頭嘆了口氣,在深秋的夜裏化成白汽,“我不知道。”
“擔心明天的事兒?”
鄭陵轉身,雙臂架在木欄上,趴在邊上同她一起看向遠方,“黑甲是騎兵營層層選拔出的老將,大多跟你打了所有大戰,很有經驗。”
陌九笑笑,“不是這個,我不是說這個。左賢王的作戰方式我再清楚不過,不擔心制服不了。我只是……”
她頓了頓,草原上的風很乾燥,帶着股草屑香。
鄭陵側過頭,見她側發被風吹起,垂眼是化不開的擔憂。
沉默半晌後,她有些不安,“總覺得事情不簡單,我瞭解趙破奴。要是真這點事,不至於處理不好。”
“也許你連日操勞想多了,趙破奴畢竟年輕,也有不及的地方。”
他看着陌九憔悴的臉,難得見她這樣。有外人在,黑甲兵和西羌人面前,她繃的比誰都緊,絕不叫看出一絲疲態。
自從軍隊開拔,她一天都沒歇。
到了幽州就馬不停蹄的處理族人的事,她和他透露過,陌府族人“想離盡離”後,預計年底提出辭呈,帶着她孃親和舅舅去過幾天舒坦日子。
鄭陵總覺得陛下不會輕易放她走,但怕壞了她的期待就憋着沒說。
能做想做的事,鄭陵打心眼爲她高興。再說她什麼都有了,名利雙收,十幾歲時名揚天下的人,這幾千年來也不佔一巴掌。
“你最近太累,想點開心的,這裏的事結束後帶伯母去哪兒?”
啊~~~,說到這事,陌九伸了個懶腰,眉間鬆快了,滔滔不絕。
“哈,你要這麼說,還真有好幾個地點。我孃親呢,說沒見過草原,想來西羌。但這邊秋冬哪裏都黃黃的,草都沒幾根,沒啥好看。我想是先回趟南瑾。陌遠,你知道伐?”
她邊說邊比劃陌遠的身形,“不知道?上次和你踢過蹴鞠,對,有次過年侯府。想起來了?他在南瑾開了家酒館,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大海呢。冬日裏長安陰冷,海邊多舒服。我孃親身體還是沒調理好,陳年舊傷的骨頭縫裏痛。海邊很溫暖,去那兒過冬總是好的。”
鄭陵打心眼裏爲她高興,裝模作樣的嘆氣,“你就開心咯,海洋沙灘,椰果海鮮,海風陣陣,還有好喫的大螃蟹。我呢,我還要留在長安繼續受罪。”
星空下的草原格外安靜,連牛羊都睡了。
這個季節草原上也沒蚊子,只有頭頂璀璨的星空,繁星點點。
“你留下來好好幹,姓陌的人累了,空出來一大批好位置。”
不知鄭陵聽不聽得懂,“位置上沒人,可總要有人。”
乾澀的風裏,鄭陵瞄了她一眼,一臉疑惑,“你在說什麼?什麼位置,什麼有人沒人?繞口令?”
“得得得,”陌九撐了撐僵硬的四肢,打着哈欠往帳篷裏走,這時要換做呂梁,她不用說已經盤算好幾輪了,“聽不懂拉倒,回去睡覺回去睡覺。”
鄭陵撓着腦袋還是沒想明白,採取以往慣用態度,想不清楚就不想。
陌九的話草草消失在風中,在他腦袋裏連個印子都沒留下。
連忙追上去,“等等我,咱們一起回。”
隔天一大早,左賢王部落帶人來惹事。
一個個粗莽的漢子騎着大馬從陡坡上呼嘯而下,甩着套馬繩,嘴裏吹着尖利的口哨,馬蹄子後揚起一路黃塵。
鄭陵趴在陌九身邊,兩人一起在不遠處的高地上觀察戰況。
鐵蹄隆隆而過,他只感覺身下土坡都在顫抖,“都說左賢王部族是草原第一部落,果然不虛。”
周圍都是嗆鼻的灰塵,陌九拉起面罩遮住口鼻,眼睛死死盯住不遠處戰況,聽到他的話輕蔑的哼了一聲,“烏合之衆,一羣馬匪,殺人掠貨。”
先零羌的軍隊被衝的七零八落,倉皇之下四散逃命。
左賢王部族尤嫌不夠,操着大刀在身後緊追不捨。
“將軍,動手?”
陌九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銳利如即將出擊的鷹隼。
她搖搖頭,“再等等。”
鄭陵“再等等”的那段時間,比一個世紀都要漫長。
左賢王的人越跑越近,再不行動就要被發現。數次都想開口,看到她嚴正以待的神情,又憋了回去。戰場上,軍人的條件就是無條件服從。
“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