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盛轉過身時,魏青藍已經站了起來,“跟我到書房。”
走廊很安靜,穿行在魏府龐大複雜的花園中。月光灑在長廊上,祁盛靜靜跟在魏青藍身後,一老一少一前一後走,也不說話,夜色中只有沉悶的腳步聲。
“啪嗒”,門關上了,橙黃的燭光漂白了書架。
“不知外公單獨留我下來,有何要事?”
書房裏只有他和魏青藍兩個人,沒有一點聲音。
魏青藍負手站在書架和書桌中間,背對祁盛。
燭光只企及他的背部,他正面沉在一片黑暗中,蒼老的聲音飽含無奈,良久喃喃道,“阿盛,我一直在等你自己開口。”
祁盛皺了皺眉頭,初冬的寒夜裏微微透着寒意。
窗外夜貓嘶啞的嚎叫聽着驚心,魏青藍也沒再說話,從書架的暗格後掏出一個小白瓷瓶子,輕輕放到書桌上。
他轉過身時,祁盛纔看清他的臉。
不過幾日,魏青藍的頭髮眉毛都白了,臉上溝壑縱橫,爬滿歲月的痕跡。
他擡起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幽幽潭水,時間雕刻的滄桑此刻盡顯無疑,想了一會兒開口,“阿盛,你重情義,生在好人家,必是好事。”
他頓了頓,佝僂着揹走出書桌,稍加重語氣,“可帝王之家,皇位之爭,步步驚險,容不得半分差錯。稍有差池,粉身碎骨,滿門覆滅。阿盛,你也不想,走到這一步,對吧?”
擡眼看了他後又低下頭,目光放在瓷瓶上,“走上這條路,別想回頭。阿盛,你和我都回不了頭。只能走到底,走到底。什麼都能犧牲,誰都可以犧牲!”
祁盛眼神頓了頓,瞳孔中亮光閃了閃隨後熄滅了。外公說要犧牲,他要犧牲誰?自己什麼都沒有了,能犧牲的還有誰?
“阿盛,陌九是好孩子。誰都知道,她比你們幾個更像年輕時的我。如果,如果她不是從一開始就站在魏府的反對面,這樣一個孩子,我也定喜歡她。”
魏青藍聲音有些顫抖,在寒夜裏更顯出幾分心酸。
誰不是這個年紀過來的?誰不會有一個怎麼都放不下的人?
“不過,”他想到什麼觸及傷心腸的人,“阿盛,陌九太不受控制,幾次三番都是意外之因。這一次,我們出不得一點差錯。她親族的死更決定了她不會善罷甘休。讓她休息休息,等大業一成,再好好補償她。”
這個瓷瓶裏的東西,也只有借你之手端過去,她纔可能喝。
白瓷瓶靜靜放在書桌上,祁盛伸出手,指尖觸及瓶身,很冰,冰涼。
全身都在抗拒,每一根髮絲都在告訴他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突然,祁盛腳下一軟跪到魏青藍腳邊,說話時不均勻的喘氣,白瓷瓶從他手裏滾了出去。不行,還是不行,他做不到。
“外公,我已經很對不起她,我承諾過一輩子護着她,可什麼都沒做到。我什麼都沒有做到,還一直傷害她。現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我還要……”
頭重重磕在地上,手攥成拳頭,白瓷瓶滾到椅子腳邊靜靜躺着。
夜裏很冷,祁盛卻流了一頭汗。汗水沿着髮絲滴落在地上?,聚合成一堆小水堆,眼前堵着冰冷的青褐色地面。
他喉頭哽咽,每一寸肌膚都浸淫在負疚的痛苦中,“外公,我答應她的什麼都沒做到,還去奪、奪她僅有的東西?外公,不能,我夠看不起自己了。再辜負她,做到這個地步。外公,我做不到。咱們總還有其他法子。”
十里紅妝,他迎她過門許諾護她愛她,鮮豔的大紅嫁衣鋪滿整個長安,他暗下決心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三書六聘,對天起誓,伉儷同心。
那時他不敢想,也從不想,這不是他能決定的。幾月後迎娶魏明嬌爲側妃;她爲他誕育子嗣,他在塞外奔走量身定做陷阱;更沒想到她用生命護着的親人家眷通通算死在他手裏。
他欠她的實在太多了,“外公,她最後賴以保命的武功,她多年來一點一滴積攢的內力,外公,我總得給她留點東西,哪怕是最後的保命符,她最後賴以生存的本事,我總不能也奪走她的。”
魏青藍樹皮一樣的手摸摸他的頭,眼角的皺紋像地底下的老樹根。白瓷瓶靜靜躺在椅子下,他張了張嘴,到底什麼也沒說,負手走了出去。
他要說什麼?
那孩子他不討厭,可她確實是一顆炸彈,說不好什麼時候爆炸。他們在走一條最危險的路,腳下是萬丈深淵,任何一點疏忽都必須要扼殺在搖籃裏。
年輕人沒什麼本領,爲了利益做些事,在良心上又總過不去。可知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良心。人與人之間,總有個虧欠。不是你欠他的,就是他欠你的。情這種事,怎麼都算不清。不若全拋卻,寧可欠別人,也絕不叫別人欠你。
年輕的孩子又太貪心,什麼都要,還想什麼都不失去。一物換一物,你想要至高無上的皇位,就得狠心掐滅別人的最後一點希望。
年輕人不懂,做長輩的,總要狠狠心,好好推一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