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殿下對她下手，殿下比她還痛。
昨晚她偷偷來看過一眼，殿下彷彿丟了魂，就那麼呆呆在門前站着，手輕輕摸着門，低着頭，整個人都埋在陰影裏。
冬夜苦寒，他在那兒守着陌九站了一整晚。
今日凌晨，得知陌九沒有生命危險，連口飯都沒喫便離開府邸。
所以，你以爲殿下爲何匆匆離開？爲何走的如此匆忙，連一面都不見？
他哪是不肯見？
他想見她想瘋了，可他不敢。
殿下不愛她，可魏明嬌愛祁盛。
愛一個人就會在意有關他的一切，關注所有關於他的細節。
對他的瞭解可能多過自己，也許比他自己更瞭解。
纔不是因爲什麼忙，纔不是老宰輔急召，都是藉口。
真正原因是，他愧疚，他良心備受譴責，他不敢面對。
男人可笑的自尊，不敢面對，愧對。
那麼殿下，我來幫你好了，我來幫你甩掉這個累贅，幫你擺脫這個苦難。
魏明嬌僵硬站起身，面前正好是一扇窗戶，窗扉打開，望向光禿禿的院落。
近來天氣轉涼，臨近年關，長安越來越冷，又一直沒下雪。
往常這個時節，早該下了兩三場。
像去年，一場大雪下的沒停過，整個長安都被染白。
可天氣很冷，桂花已謝了。
一簇簇嫩黃的臘梅開的正好，陣陣青澀的苦香浸潤冷冽的空氣。
魏明嬌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洞又遙遠。
就像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大草原的兩端，一人站在高處對另一人喊話。
以前在西羌，阿箬常喜歡隔着老遠喊她，然後騎馬奔過來。
可惜，這裏不是草原，長安沒有草原。
長安只有一間又一間逼仄低矮的屋子，很多常年見不到陽光落滿灰塵就發黴。
屋裏沒有陽光，很安靜，丫鬟們很懂事，都有意屏着氣。
陌九躺在水坑裏，無神的望着房頂，周圍好似只有她沉重的喘息。
“以前啊，妹妹曾去冠軍侯府拜訪，姐姐還記不記得？”
陌九倒在水坑裏，開始出現幻覺。
看到自己死後被扔在亂墳崗，皮肉裏蚯蚓蛆蟲蠕來蠕去。
“姐姐不記得，可妹妹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晰。”
她當日仿若今日的陌九，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今時今日卻倒了過來。
魏明嬌聲音輕輕的，彷彿就是嘮家常，就是飯後茶歇和姐妹分享聽來的奇聞趣事，“當時將軍提及北匈說有殺人祭旗的慣例，將軍還說，北匈蠻子會從頭頂打個孔，從洞口往腦子裏灌滾燙的水銀，據說能把靈魂囚禁在身體裏。”
是啊，她說過這事兒嗎，北匈人告訴過她這事兒？
好像是吧，陌九無神的望着頭頂。
記不起來了，不重要了，好像、應該是好像說過這話。
魏明嬌深深呼吸一口，鼻間充盈了臘梅的苦澀香味，輕輕勾了勾蔥玉般的手指。黑衣侍衛走了進來，拽起那人的胳膊。
“不，不！”
耳畔是採楓尖利的哭聲，所有人都一臉淡漠，甚至陌九自己都認了命。
不知爲何，魏明嬌心裏卻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是一種無奈的惋惜。
她曾幾百次想過要是陌九哪天死在自己手裏，她要去五陵原買光最好的衣服首飾來慶祝，要叫上姐妹在府裏跳上三天三夜的舞，彈三天三夜的琴。
可現在願望終於達成了，心裏卻空落落的。
這感覺怎麼形容呢……
就好像，她十三四歲時喜歡聽說書，常常趁丫鬟採買偷偷溜出府邸，邊聽邊盼結局，但真聽到結局時卻悵然所失，好像從此失去了什麼重要東西。
戲文裏又多美人遲暮，將軍難歸，每逢聽到這樣的結尾，她總要哭上一哭的。
可現在，故事在活生生的現實中上演，卻沒人有心情哭。
只有採楓入戲太深，撲上去抱住陌九，眼淚鼻涕繞過臉上的腫塊蜿蜒而下。
她哭着央求魏明嬌，抱住她精緻的衣裙，緊緊箍着她雙腿搖晃。
哭腫的雙眼可憐的乞求，“側妃娘娘，側妃娘娘，求您，求您！您饒了我家娘娘，是奴婢不懂事，您責罰奴婢，只求您別傷害我家娘娘，您怎麼罰奴婢都行，我家娘娘……”
魏明嬌絲毫不爲所動，採楓就邊哭邊絞盡腦汁的想其他辦法，仰頭只能看到一個冷傲的下巴。
眼淚從眼眶流到地上，於是只好死命的在腳底下磕頭，磕的咚咚直響，磕的血肉模糊，“您不看重娘娘，也看重殿下。殿下回來，知道您殺了我們家娘娘，殿下不會饒過您的呀。娘娘不爲自己，也要想想小公子考慮。娘娘……”
魏明嬌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她絕望中流着淚看向陌九，哽咽的話語每每堵在喉頭“，娘娘，您說句話，您也說句話啊！娘娘好漢不喫眼前虧，娘娘，您就低低頭和側妃娘娘認個錯！側妃娘娘大人有大量，是肯定能饒娘娘一命啊！”
她抱着陌九的腿，“娘娘，您就認個錯，就當採楓求您，千錯萬錯都是採楓的錯！”
此外，就沒其他人了。
就連陌九自己，也不在乎這條命。
她示意侍衛等等，侍衛看向魏明嬌，她點了點頭。
採楓不知道現在並非是魏明嬌，而是魏府一定要致她於死地。
否則，魏明嬌甚至連這個房間都進不了。
她進到這裏，唯一解釋就是魏府不打算再留她的命。
真要面對死亡了，陌九反而很冷靜。
她一點都不害怕，也不驚慌。不管人死後會不會去往陰曹地府，會不會有閻王判官，會不會下油鍋割舌頭，怎麼都比長安好。
還有什麼地方會比陰森森的長安聚居更多妖魔鬼怪？
總比長安好的，總比活着好的。
陌九摸了摸採楓頭頂的髮絲，她是這屋裏唯一還真心實意在乎她的人，淡淡對魏明嬌道，“你恨的人是我，放採楓一條生路，讓她回家吧。”
魏明嬌也不願對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動手，就當是放了一條不知名的狗。
“你死了，她也沒什麼用。”
陌九笑了，終於放心走了出去，走出陰冷的屋子，走進稍稍開闊的院子。
她仰起頭，在冬日暖陽下眯起眼睛，像一隻老貓似的享受久違的寧靜。
原來，外面陽光這樣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