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的聲音在幽暗的大殿迴盪，行仁義，仁義，義，義！
一潭死水，幽暗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
祁武帝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平靜的躺在牀上，就連微風也停止了。
祁盛趴在地上，長長的睫毛幾乎觸到地面。
身下的大理石很黑很深，彷彿山谷間深不見底的山淵。
他看到自己的嘴脣蠕動，幽幽道，“如若不然，請恕兒臣大不敬。以天下爲局，兒臣上秉天地之氣，下全赤子之心，誓與父皇抗爭到底！”
多鏗鏘有力的話，如果不是出自一個反賊！
大門外吹進一陣冷風，燭火抖了抖。
總會熄滅的，再撐也於事無補，還是會熄滅。
祁武帝終於打破沉默，眼皮顫了顫，睜開眼睛，眼球和白色間是一圈難以分辨的灰色，“殿下不愧魏府的好兒子，到底無愧於魏府的狼子野心。”
祁盛跪於地上埋頭道，“請父皇恕兒臣大不敬之罪，兒臣乃是爲天下行道義。”
“若朕不恕，殿下如何？殿下爲天下行道義，天下道義難道是弒父弒君？”
多日不見陽光，憂思成疾，武帝強撐手臂想坐起，使了力氣卻未挪動分毫。
李恩濟上前攙扶，鋪好靠墊，待他躺上去已是微微喘氣。
他膚色暗沉，昏花的老眼拖着沉重的眼袋，下巴略略往裏，用眼睛上半部分看他“爲天下行道義”的好兒子。
饒是再雄才大略，也垂垂老矣。
昔日指點江山、慷慨激昂的千古一帝，現已油盡燈枯，還是走到了生命盡頭。
大道至簡，不論天子平民乞丐，都要走向同一個終局。
有些人不肯認輸，非要與天地鬥一鬥，譬如武帝。
他舍不下榮華富貴，舍不下大好江山。
他一輩子執着於開疆拓土，還沒來得及享受幾十年辛苦栽種出的豐碩果實，難道就要帶着遺憾躺進冰冷的帝陵？
只有愚民才輕信來生，哪有什麼來生，哪會有來生，都是糊弄人的工具！
如若不然，怎沒見一個人拿出前世今生的證據？
纔沒有來生，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沒有來生，他只要現世！
現在是嘗惡果的時候了，都是他自找的，是貪心應當付出的代價。
天子天子，天子奉上天之命管理人間，並不被允准與上天作對！
而陛下與殿下，一字之差，卻是雲泥之別。
“東祁開國高祖教導，子民當排帝王之前。父皇年老，身心不再適於繁雜國務，勉強爲之只能害國害民。兒臣此舉非但不是弒父弒君，反而爲父皇分憂，爲天下謀利。又何故不能稱之爲，爲天下行道義？”
武帝微微側頭，祁盛跪在地上，話音擲地有聲。
他從沒打心眼裏承認過這個兒子，在他心裏，祁盛不姓祁，而姓魏。
“你口口聲聲高祖教導，所行之事真爲東祁？”
祁盛還小時，武帝還要受魏府掣肘，也逢場作戲抱過他，把他放在脖子上馱着在御花園裏跑來跑去。
當時聽到他乳牙尚未長齊還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喊他“父房（皇）父房（皇）”時，也真心歡喜過。
他到底不忍見兒子在錯路上越陷越深，只要現在回頭，一切還不晚。
武帝使出所有力氣，撐着身體，啪啪拍牀，拍支撐牀幔的欄杆，聲嘶力竭的想讓他看清楚，吼聲在殿內迴盪。
他瞪的眼球凸起，怒吼道，“祁盛，祁盛！你看清楚，你看清楚！你所做不爲東祁，更不爲百姓！你看清楚，你都是爲魏府鋪路！你看清楚，你將東祁黎民陷於戰火！朕打了一輩子仗，爲四國求安寧！你聽到了嘛，朕聽到了！北匈的號角已吹起，過不了多久，西羌、幽州就會燃起狼煙。到時候就晚了，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此刻，距此地三千公里，北匈騎兵背起弓箭，鐵蹄踏破草原黑夜，正以每日九十公里向東挺進。按這個速度行軍，一個時辰後將掃蕩先零，兩個時辰將到達燒當，凌晨便能攻到幽州。）
他要怎麼提醒兒子，沒有陌氏沒有陌九，東祁對北匈就是一塊沒有任何阻擋的平原。只有集合所有兵力拼上一拼，或還可有五分戰勝的希望。
魏府叛亂，三分之一的兵力都調到了長安，邊境怎麼守？
靠用嘴靠用說？
魏青藍都沒有三寸不爛之舌，更何況是你？
祁盛似受觸動，背部微微顫抖，緩緩起身，臉上難以剋制的糾結。
武帝激動過後，再沒一點力氣，摔在靠墊上，喘起粗氣。
大敵當前仍拎不清，武帝慶幸當初沒想過將東祁交到他手裏，他是個好孩子（即使現在來謀他的位），但被保護的太好，反而失去了決絕的勇氣。
魏青藍有意調教出這樣的性格，哪是想讓他做皇帝，根本就是想讓他做傀儡！
還有比這更好的傀儡嗎？
他的腦子長在魏青藍脖子上，再沒比這更好的傀儡！
就在祁盛似被說動，左右搖擺時，突如其來的其他聲音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武帝斜仰着，兩個巨大身軀投下一片陰影，轟隆隆的中年嗓音雷聲滾滾。
“殿下心志不堅，易遭迷惑，微臣等願替殿下，行天道，舉大義！”
魏長坤和魏長卿彷彿鏡子的兩個鏡像，手同時放上刀把，同時拔刀。
臨出發前，他們奉命去見了魏青藍。
那時魏青藍坐在書案邊寫什麼，昏暗的油燈下囑咐兩人，“殿下優柔寡斷，又太重孝道，你們兩個做叔父的跟在旁邊，必要時幫他一把。”
鋒利的刀刃摩擦刀鞘，鋒利的刀身反射出冰冷的刀光。
劊子手舉起刑具，命運的齒輪相互嵌合，齒帶緩緩轉動。
聽吶，咚咚咚，咚咚咚，什麼聲音，越來越近？
好像，是不是，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