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新年不到一月時，陌九又穿上了鎧甲。
鎧甲銀光閃閃，由西北寒鐵經能工巧匠捶打多日製成，外表堅不可摧，能抵擋所有刀劍暗器，“將軍，請您收下吧。”
宮裏送來的新年賀禮，她磕頭謝恩接過鎧甲，“多謝公公，陛下體貼微臣，這鎧甲送的正是時候，改日陌九就進宮謝恩。”
老公公使了個眼色，身後兩排小太監低頭退了出去，又爲難的看了看竹白向陌九示意，“這……”
陌九將鎧甲交給竹白道，“無妨，你去將賞賜收起來。”
“是，將軍。”
見門關上，老公公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交給她，紙條揉成小小的一團，靜靜躺在手心，“將軍，有人想見您。”
這事兒過去兩三天，陌九也沒打定主意要不要走這一趟。
直到出征前兩天，所有準備都已妥當，只待兩天後出發的號角吹響就能帶領陌家軍和八百精銳騎兵出發攻打南瑾，她纔想起來還有這事兒。
她的仇人還沒殺光，還有那麼一幫人仗着遠離長安，好喫好喝在南方養着。
長安這樣冷的時候，海邊卻正是好天氣。他們悠哉悠哉的享受萬民供養，在沙灘嬉戲，溫和的暖風裏恣意生長，好不快活。
陌九審了大半天軍報，眼前逐漸模糊，字跡到達眼底卻到不了心底。走到窗邊站了會兒，寒風撲到臉上帶來五分冰冰涼涼。
想到南瑾，原本鬆鬆搭在窗臺上的手慢慢攥起，攥到皮膚泛白，關節突出。
說來，骨節擠得咔咔作響，南瑾真是個好地方，養得一幫鐵石心腸。
她沉沉的望着院子，中午開始下小雪，到下午院子鋪上了薄薄一層。
新種的桃樹還沒來得及發芽就迎來冬天，樹椏光禿禿一片。種的時候，花匠說現在不宜種桃樹。可她就是要種，寒冬凜冽，花匠拗不過，種下沒兩天就在每棵樹幹都綁上厚厚的稻草。
也就是那一刻，她腦中閃過很多片段，想起一些人，於是她還是去了。
趁下午雪最大的時候，趁人們三三兩兩鑽在屋子裏抱着火爐閒話的時候，趁長街上的小販早早收了攤只有一些大店面還開着的時候，趁着冷冷清清的時候，她還是去了。
王府安靜的坐落在長安一隅，大門上貼了封條，隨風而動。
她翻身進去，裏面比外面更寂寥。
祁連撤走王府所有侍衛和僕從，只留了兩個丫鬟照顧他和他孩子的生活。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落進這所封的嚴嚴實實的四合院。
再次走過生活過的地方，很多記憶還是不可避免的涌上心頭。
冷風穿堂而過，在這裏，他們叩頭拜堂，神明在上相許一生一世。也是在這裏，魏府一干人氣勢洶洶說魏明嬌懷了孕，要她給一個名分。
她記起他們最初相遇也和桃花有關，三月三上巳節沂水池畔，他說“你不用害怕”。也是在這裏，在桃花樹下，他親手端來一碗湯藥，溫溫柔柔的看她喝下，從此墮入無邊地獄。
再往裏走是臥房，很久沒人住，門吱呀一聲開了，到處都是蜘蛛網和灰塵。
好像就是不久前，明媚的春光裏，他拿着眉筆淺笑盈盈，說要替她勾勒出最好看的眉峯。也是在這裏，武功全失的她被魏明嬌的人拖了下去，鐵錐入腦的痛苦她現在想到都顫慄連連。
院子前面，看着不遠處落寞身影，很多事在眼前一篇篇翻過。
不遠處的池塘上，祁盛坐在小亭子裏。
池塘上一片落敗枯荷，他披頭散髮，穿着單薄衣衫，光腳踩在地上，好似是對空氣說話：“我以爲你不會來。”
她默默嘆了口氣，心想：我也以爲自己不會來。
什麼都沒說，走到亭子裏，面朝枯荷，背對他而立。
數不清的一片片雪花，從天空飄落，雪幕籠罩整個池塘。落在荷葉上的堆起一層，落到湖面上的剎那間消失不見。
她伸出手，雪花落到手掌上。片刻後，冰涼化成一滴溼潤的痕跡，很快什麼都見不到了。
祁盛從背後看着她，一身玄色長衫，青綠色玉帶束腰，頭戴銀冠。比以前瘦了，脊骨透過長衫描摹出輕微骨峯。
陌九最近總喜歡嘆氣，尤其見到舊人舊物，“總要寫個結局。”
青絲垂落，他輕輕道，“謝謝。”
陌九側身，不太想看他現在模樣，“謝什麼？”
“保我一命。”
陌九勾勾嘴角，擠出一絲苦笑，“我沒保你。”
他只是單純的想說給她聽，“父皇沒殺我，封我去燕地爲王。當日我對他動手也想過如果不成功，父皇會對我怎麼樣。我當時想，一定是欲除之而後快吧，沒想到，沒想到……”
陌九背向他，幽幽道，“陛下仁慈，舐犢情深。”
“我三日後就啓程了，”他頓了頓，有些話堵在喉嚨裏上不上下不下，“可，我還想見見陌岫，我還能再見見阿岫嗎？此次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也許以後都回不來，阿岫也是我兒子，在走之前我想見見他。”
陌九冷靜了很久才決定過來，踏進亭子前也一直對自己千叮嚀萬囑咐不能生氣不能動手，畢竟他也很慘，家破人亡，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所以當聽到陌岫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火冒三丈時，她還是壓抑住怒火，竭力保持冷靜，胸膛因深呼吸略有起伏，“陌岫有我就夠了，以後他長大，我也不會叫他知道和你有任何關係。”
“無論你怎麼不滿，我終究是他父親，他也終究是我兒子。”
陌九笑了，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燕王膝下只側妃魏氏明嬌所生一子，陌九與我兒陌岫與燕王一脈，毫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