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光亮暗下去,我覺得冷,順手拖來被子蓋到身上,閉上眼睛醞釀睡覺。
院子裏起了風,樹葉沙沙,飄起雨絲。
雨水在屋檐上凝聚,沿着瓦片滴到石階上。
滴、答、滴、答、滴、答……
我便感覺雨水是落在臉上,感覺躺在了一片枯葉中。
紛紛揚揚的雨絲,秋風涼爽,落葉漫天。
我很想睡覺,很累,很困,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可人很奇怪,不想睡的時候困的跟龍似的,好像幾輩子沒睡過覺。
想睡時,又睡不着。
以前下午上課,上下眼皮黏在一起打盹,不由心智控制。
現在,想睡。
千般思緒閃過,心中就像點了盞蠟燭那般清明。
煩躁的躺了一會兒,我聽見外面傳來呂阿梁的腳步聲。
是的,我聽力極好。
百米之內,聽聲辨物。
呂阿梁隔了一扇門壓低了聲說,“阿岫睡了?”
“回稟老爺,睡了。”
接着,門“吱呀”開了,帶來一陣涼風。
我閉上眼睛,發出均勻的鼾聲。
呂阿梁沒叫醒我,他只是走到牀邊坐下,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很輕,可我聽到了,他喊,“小九。”
他走之後,我坐起身,想到他那一聲“小九”喊的苦不堪言。
我決心去問清楚,其他人也許不能信任。
但他是呂阿梁,他一定能信任。
院子裏落了一地枯葉,踩在上面沙沙作響。
天色很黑,路上碰到幾個小廝,在昏暗的天光中向我問好。
到大廳時,老張正指揮丫鬟灑掃,並不見呂阿梁和兩位叔叔。
老張說,東家和兩位大人去了伙房用膳,公子可去那裏找他們。
我便過去了,其實家裏膳廳何止幾十,哪個不是光亮如新,餐具鋥亮?
但他們偏獨愛伙房,在柴房邊上小小一間。
我在這院子裏住了十幾年,每間屋子摸着黑閉着眼都能到。
隔着院子遠,我看到一扇小窗在寒風中閃爍着微黃的光。
我沒進去,轉身去了柴房。
一牆之隔,我坐在稻草上,微微扎人,躺久了還好。
我聽力尤其好,陛下說我遺傳了孃親,耳聰目明。
他說,“你孃親在時耳力可辨周圍百米之內,眼力可百步穿楊。”
“……百步穿楊。”
我想我沒說這話,怎麼能聽到?
仔細一聽,是隔壁伙房的聲響。
“想當年,我和阿箬公主被綁到行刑臺上,以爲要死了,突然射出一支箭,百步穿楊。”
我聽着想笑,呂阿梁喜歡吹牛,但只喜歡在鄭漁兩位叔叔面前吹牛,只喜歡吹他和我孃親當年的牛。
聽說很久以前他比現在更愛吹牛,口不擇言,爲此闖出不少禍。
真難想象,他還好意思說我和縷縷,說我們倆愛闖禍。
我躺在稻草堆上,枕着手臂,透過天窗仰望藍黑色的天幕和那輪被烏雲遮蓋的月亮。
隔着一面牆,聽着此生最熟悉的三個聲音,漸漸心安,漸漸睏倦襲來。
子時,我突然驚醒,先是看到天窗,一片漆黑。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我覺得我記錯了,好像睡着前看到了月亮。
外頭一片漆黑,隔壁寂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涼風陣陣,我起身緊緊衣服要回房。
突然,我愣住了。
稻草堆前站着一身着白衣的少年,正靜靜看着我。
少年眉目如畫,面容清秀,四周都散發着一股寒意。
我怔怔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全身冒出的寒氣幾乎要把我凍死。
我心裏約莫有數,應該是碰着鬼了。
盯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眼熟,像極阿梁和陛下屋裏的畫像。
這鬼比我大不了多少。
孃親死時不到十八。
我孃親的鬼魂……
我沒見過她,我知道她死了十幾年了。
我知道我此刻要麼是在夢裏撞鬼,要麼就真撞鬼。
無論哪一樣,這個鬼是我孃親,有什麼好怕?
她朝我伸出手,那胳膊冷如寒冰,這是想讓我握住她?
猶豫片刻,我握住她的手。
突然,我身子一直,硬挺挺重重摔在稻草堆上。
很多記憶,很多記憶,就像瀑布,排山倒海衝進腦海。
那不是我的記憶,那是我貧乏了十幾年人生從沒有過的驚心動魄,那是我渴望了十幾年但從不敢奢望的彪炳千古,那是我想要的大漠孤煙、封狼居胥、飲馬瀚海,可那不是我。
那是一個騎着銀色戰馬,踏過草原踏過山川踏過河流踏過沙漠的少年……
相隔那麼多年的時光,隔着歷史的煙幕,鐵蹄發出震顫靈魂的巨響。
那是我孃親,她短短十七年的時光。
那不是你想要的嗎,不是你發瘋渴求的嗎?
可爲什麼又想流淚?
我就是想流淚,我就是心酸,我就是爲孃親悲苦。
我多想爲她慟哭一場。
史書記述的從不是真相,從不是全貌,那只是片面的真相。
執筆人看到了一部分,又從這一部分中挑選出想讓世人看到的更小一部分傳給後人,他說,你們看到了,這就是真相。
不能思考的人是可悲的,會思考的人想要成爲他們的大腦。
歷史煙幕的背後,我看到了另一部分。
我看到她十七年的悲苦,看到她一生都在命運的大網裏掙扎,卻仍死在大網之中。她想要的從不曾得到,世人豔羨她擁有的又從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一死了之的時候死不了,終於放下一切時又活不下。
我看到她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星空和石林,微風吹拂,月光皎潔。
我聽見她最後心裏說的話,她說,明天定是個好天氣。
我感到一陣心顫,心口痛的無法呼吸,捂着臉哭的不能自已。
孃親,沒有明天了,再沒有明天了,你別睡,你醒醒……
嗚嗚咽咽,有人喝醉了酒在哭。
我突然驚醒,臉上一片冰涼。
柴門被推開,衝進一陣冷風。
呂阿梁臉上還帶着淚痕,看到我滿臉驚訝,“你怎麼在這兒?”
我望着他,望着他背後的兩位叔叔,望着他們背後深黑的夜空和透過烏雲朝外張望的橙黃月亮。
透過水霧,我笑了,“阿梁,像我家這樣的家底,做官有什麼好?”
阿梁也笑了,他老了,笑起來眼睛旁邊爬了兩皺紋。
“我們這樣的家底,做屁的官!”
“就是,屁的官!”
我們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後來,我推拒了朝廷的官職文書,選擇留在長安,留在呂阿梁身邊。
我娶了縷縷,我們很幸福。
雖然也會吵架,但總會有一方做讓步,一般是我先讓步。
我們生了一堆孩子,很吵很鬧,一天裏能打十幾次架,吵二十幾次嘴。
縷縷一直說當初就不該生這麼多。
阿梁不喜歡這話,一聽就不高興,一聽就板着臉嚇唬她。
你不能這麼說,孩子們可都聽得懂!
阿梁一生未娶,從眉目明朗到滿臉褶皺,到最後站不起來,只能躺在搖椅上曬太陽。
他老了,老了之後,榮睿順大多交給了我打理。
閒暇時,小老頭子最喜歡的事就是躺在搖椅上在那棵最大的桃花樹下曬太陽。
直到很多年後,他去世很多年,有時我談完生意回來,似乎還能看到他。
他躺在那個搖椅上,在桃花樹下慢慢搖。
而我,我沒有成爲別人想讓我成爲的樣子。
可這一生,我依舊過的很幸福。
我沒有建立什麼不世功勳,史冊上也找不到我的名字,也沒有爲世人稱頌。
可我家庭幸福美滿,娶到了心愛的姑娘,還養育了好多孩子,閤家團圓。
如果你問我人生有沒有意義,我會告訴你,沒有。
如果你問我沒有意義的人生還值不值得過,我會告訴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