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音信的是羅家現下的家主和未來家主,是決定羅家命運之人。
寬慰的話說了一籮筐,此時已經不起任何作用。
羅夫人已是暈過幾回之人,唯有羅老夫人作爲主心骨,堅信自家兒孫還在世,剛強的支撐着羅府的大小日常。
芸娘見着眼前這場景,關於她做夢的話在舌尖上滾了幾滾,掐頭去尾道:“夢裏玉哥哥是笑着的,身上沒傷,手裏還捏着護身符”
李氏趁機道:
“玉哥兒是個厚道娃兒,又同芸孃親近,從未哄騙她做耍。既然芸娘夢裏夢見他是好的,那便無事。”
“他捏着的那護身符可是當日石阿婆爲芸娘驅邪時畫的符,靈驗的很。他能想到將符捏在手裏,便是應了石阿婆算出來的那幾個字:險中求生。”
“罪多少要受一些,結果卻是父子平安。結果好那便是好。我們都放寬心,莫自己嚇自己”
羅夫人聽罷止了淚,只去供桌上向供奉的神仙上了炷香,虔誠祈求:“求佛祖保佑我夫與兒,若能平安歸來,信婦願一生茹蘇素,再不殺生”
此去又過了半月,雨水不停,街上漸漸多了些難民,說是臨近州縣河堤被沖毀,家宅垮塌,逃得生路之人紛紛冒雨往更爲上游的江寧府而來。
當街面上傳來難民入室行竊的傳聞時,劉鐵匠強硬的入住到了“永芳樓”,日夜警醒着保護這一大家子。
永芳樓早已閉門謝客,不接買賣,等着雨停後再考慮賺錢之事。
李阿婆嘆道:“我生陌白他阿爹那年,江寧府河提垮塌,那年我爹孃被水沖走,再未尋到。一晃三十來年過去,不知三十年前大修過的河堤能撐到幾時”
再過了幾日,雨神奇的停下,連一個多月未見的日頭也竄了出來。憋了一個多月,日頭竭力的散發着熱情,遊蕩在街面上的難民才被雨水澆過,又被日頭暴曬,苦不堪言。
好在天是真的放晴,積水極快退去,江寧官府爲難民們發放了回鄉費,漸漸的街面上也便日益平和下來。
石阿婆坐騾車回去古水巷,瞧着院裏除了茅房坍塌外一切安好,固執帶了石伢回了自家院子。劉鐵匠便跟着去將茅房重新蓋好,也就回了自家鋪子,張羅着開門做買賣了。
便是在秋日將至的前幾天,李家幾乎對羅家父子的平安歸來不抱任何希望時,香椿將騾車趕的歪歪斜斜,又笑又哭的傳來了好消息。
羅家父子歸來啦
這一日院中樹上停着一對喜鵲嘰嘰喳喳了半日,李家幾人只想着該不會是附近有人家扮喜事,鞭炮聲將喜鵲驚嚇到了李家,半點沒往羅家之事上想。
青竹取了一把米撒在樹下引誘喜鵲來喫時,便因着現成的姐夫不見了而嘆氣:“我將將瞧着他順眼些,便出了這事他的那些個苗子可怎麼辦哦也不知另外一位雲娘知道了會怎麼辦”
日頭的光暈從樹梢撒下,閃的芸娘睜不開眼,一瞬間想起些什麼往事。
仿似過去不知什麼時候,她自己還小,穿着阿孃做的新襦裙跟着上街。
那時她顧着追看兩隻喜鵲,等阿孃從菜攤上買完菜蔬一回頭,她已將不見了蹤影。
後來喜鵲停在了一棵梨樹上。
她記不清彼時她同那黑小子說了些什麼,就像她記不清在王家莊子的荷塘裏遇到羅玉時,他臂彎裏的藕段有幾節。
青竹瞧那喜鵲站在樹杈上雖不離開,卻也不敢下來啄米,便拉着芸娘躲去檐下,遠遠窺探着它們。
果然周邊沒了人,喜鵲便雙雙飛下來,一跳一跳到了米粒前,在啄米之前最後一次往四周瞧了一圈。
這疑心疑鬼的動作令它們失去了啄到米的最後機會。
臨街鋪子傳來跌跌撞撞的跑動聲,香椿的人影還沒到後院,他的呼喊連天將李家幾人都吸引出來的同時,也將那一對喜鵲驚跑。
它們跌跌撞撞的跳了幾步纔想起展翅,只撲閃了一下翅膀便高高飛起,連一個黑點都沒留下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石阿婆的能耐又一次得到了印證。
香椿給李家通報完羅家父子大難不死、父子平安歸來的消息後,便咧着嘴往下一家趕去。
李家衆人忙忙上了騾車,趕去古水巷接了石家祖孫,共同往羅家而去。
羅家再次沸反盈天。
鄰人、好友、親眷擠滿了整個宅子。
石阿婆將將露面,羅夫人便衝過來要磕頭跪謝,彷彿石家父子能歸來的功臣是石阿婆。
羅老爺未見大傷,在遇險而歸後,還能站着招呼客人。
而羅玉便慘了些。
據請來郎中所言,羅玉斷了腿,中途雖簡單續接過,卻接岔了位置。現下要強行把斷處掰開,重新接續。
這位郎中其實在外傷上十分拿手,可在骨科方面只是平常。尤其病患還是羅家這種人家,如若出個意外,只怕會將郎中拆骨扒皮。
羅玉還在昏睡中。
原本的圓臉盤子瘦削的仿似一片刀刃,如若羅家不說這是自家大少爺,放在街上,衆人只當他是個餓脫了相的乞丐。
他身上的髒舊衣裳並未換下。
他的大傷雖在腿上,可週身還有許多小傷,如若稍許移動,有其他斷了的骨刺在體內移動,戳破了內臟,情形可就十分危險。
第一個郎中離去,後面所請的郎中也接二連三的離去。
石阿婆的到來再次鎮不住場子,羅家在羅夫人的帶頭下又一次全體崩潰。
所有來客都陪着垂淚。
芸娘立刻想起此前給她的手臂接骨的老郎中。
行與不行,唯有試試。
便是這時,羅玉睜開了眼睛。
他如同他平日那般,面上露出溫和笑容,聲音嘶啞而微弱的喚了句:“阿孃莫哭我無礙”
下一句卻是一聲:“芸妹妹”
兩個芸娘雲娘都在當場。
芸娘清晰的知道他在喚她。
她沒有任何遲疑,在另一位雲娘要擡步時,已疾步到了羅玉榻前。
羅玉的手臂極細,原本他的手掌是農人式的厚實,代表了勞動力強盛和做慣了農事。
此時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如纖細藤條繞着她,沒有什麼力度,只是虛虛的搭在她手上,有些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