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先是流了兩行清淚,再哆嗦着嘴脣對芸娘說了一句:“老夫沒騙你我我真不能出診”
芸娘愧疚萬千,只把早已洗淨的硯臺放在他枕旁,沉痛道:“硯臺沒摔。但你再不起身,我生怕我阻止不住旁人。他們會在喪子之痛下,除了將這兩個硯臺雜碎,還將你的醫館打的稀巴爛”
老神醫一口氣抽進去,險些吐不出來。
芸娘見狀,忙忙從衣襟裏掏出一隻新的硯臺,在他眼前一晃:“如若你立刻起身,同我一處去瞧病人據說這只是前朝某位大家用過的什麼硯”
老頭徑直坐起了身,直着嗓子嚎了一句:“隕烏台山水大家張乃久的隕烏臺”
芸娘擎着這隻羅二老爺珍藏的心頭寶往後退了幾步:“喜歡嗎想要嗎想要便隨我來”
老頭直勾勾下了榻,光腳跟着一步步退出客房的芸娘走了出去。
芸娘高呼一聲:“神醫出門了”
着急圍在院中的衆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青竹上前牽了芸娘手肘,爲退行的芸娘指着道:“擡腳邁兩步左轉邁三步”
羅玉房門被推開,芸娘做了個“請”的手勢,將硯臺轉手一遞,那硯臺就進了神醫小徒弟的懷中。
神醫滿足的吁了口氣,只覺着不虛此行,與芸孃的前塵往日已盡數忘記。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大手一揚,點了徒弟二人,再往人羣裏一瞧,中氣十足喝道:“來一個漢子,要力氣大的那種你們兩位小姑娘出去,等會怕把你們嚇尿褲子”
人羣中,羅玉阿爹羅老爺一步站出來,芸娘則同青竹退出了房門。
等待的時間相當緩慢。
在那等待中又夾雜着滿含壓抑的痛呼時,這種緩慢又延長了許多。
熱水一盆盆端了進去,血水衣盆盆端了出來。
有婦人被驚的腿軟,恍惚中說道:“這到底是接骨,還是生娃兒哦”
不知這般的煎熬還需多久。
衆多親友已被羅家勸了回去,等羅玉有好消息再派人通傳。
李家則留了下來。
羅夫人雙眼通紅,愧疚道:“玉哥兒此前迷糊中一直唸叨芸丫頭”
李氏還能說什麼。
自家閨女這被人家的公子醒來睡着的反覆提及她這個當孃的實則不願聽到這般事。
她勉強笑道:“無妨,玉哥兒同芸娘自小的情份”
說起這情份,不提他們兒時初見的那一遭,也不過是從去歲夏日上才湊巧遇到,滿打滿算也才一年而已
白鬍子老郎中和羅老爺從羅玉房中出來時,皓月已然當空。
羅夫人一刻等不及進了羅玉房中,瞧見自家兒子全身各處都多了紗布和夾板,不禁放聲痛哭。
老神醫喘了一口氣,留下一句“明早再包上一回”和另外一句“閒雜人莫進去打擾”,便拖着疲累的腳步同徒弟去了客房。
羅夫人在羅玉房中泣過後,便拭着淚出了房門。
李家幾人鬆口氣,覺着到了回自己家中的時辰。
然而這時,羅夫人撲通一聲跪在李氏身前。
她同所有爲了兒子不顧一切的母親一般,想爲生死未卜的兒子做任何事情。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要求。
十歲多的姑娘家家,已到了注意名節的時候。
爲一個十三歲的男娃兒守夜李氏不能同意。
她蹲下身子,溫柔且堅定道:“羅夫人,我芸娘粗鄙,她侍候不了人。”
芸娘如何強逼着老郎中來了羅府,在羅二爺的渲染下,今日來羅家所有探病的人家,幾乎都有耳聞。
固然羅二爺同旁人講時是帶着欣賞的口吻,說她多麼機智,多麼講究策略。
然而聽話之人有萬般理解。
他們聽到李家閨女是如何搶人硯臺,未必不會覺着無禮。
他們聽到那老郎中如何吐了芸娘一身而芸娘連吭都未吭一聲,未必不會覺着噁心。
他們聽到李家出動了兩個閨女去請救羅玉的郎中,未必不會覺着李家是存了妄念。
在今天這事上,芸娘已然是損了名聲,若是再去給羅玉陪夜,這簡直
羅夫人淚水漣漣,幾乎未做考慮,咚咚咚三下,便磕了頭下去。
李氏驚的重重往後一退。
這簡直是強人所難。
羅夫人哀求的看着她,極其艱難道:“玉哥兒他不知明日還能否醒來”
她又對李氏磕了幾個頭:“我會對芸娘好,當做親生女兒一般好”
李氏驚呆。
羅夫人的話,便是提及親事了。
如若羅玉無事,未來芸娘便是羅家長媳。
如若羅玉出了意外,羅家便收了芸娘做乾女兒。
羅家不是不好,羅玉不是不乖
李氏搖搖欲墜,幾乎求助一般瞧向芸娘:傻丫頭,快說些什麼,爲娘不能拿你的婚事做人情
然而芸娘領會不了李氏之意。
無論在男女大妨還是兒女情長之事上,她都很遲鈍。
她甚至很難理解,都到了這種時候,怎地阿孃這般難說話呢
她一步便跪坐到羅夫人身旁,說出了那句決定自己婚嫁之言:
“嬸子我去陪玉哥哥,我多久都陪着他”
青竹跟着道:“我陪着阿姐”
羅李兩家初步定親的事情由着這個夜裏離開羅府的親友們的悠悠之口傳開,擊碎了城中和城外許多人家想同羅家結親的美夢。
那些謠傳中有說羅家同李家已定了娃娃親的,也有說羅家欲聘李家兩個女兒做平妻的,甚至還有說羅家爲了留後,當夜讓兩個半大娃兒圓房的。
無論在哪種謠言裏,李家都是名節有損實質上佔了大便宜的那個。
而真相中的這一夜,芸娘同青竹,因白日裏的勞累,在擺放在羅玉牀邊上的睡榻上,包着被子沉睡到天亮。
芸娘只從被褥外貢獻出一隻手臂,羅玉握着芸孃的手臂在疼醒和昏迷中折騰了一夜。
真正守夜之人實是羅夫人同羅家的下人罷了。
秋日的清晨有些涼意,這涼意令人頭腦清晰。
羅玉臥房的窗外有一棵相思樹,其上鳥雀紛鳴,更吵的人睡不下去。
芸娘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對面榻上的羅玉正看着她,笑眯眯的低聲道:“芸妹妹,我夢見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