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榻又是被重重的撞擊,漢子橫躺在牀榻上,漸漸打起了酒鼾。
鼾聲提起,停下。
提起,停下。
芸娘與青竹小心翼翼躲開那漢子擱在牀榻上的雙腿,從牀下鑽了出去。
屋內的光線更加昏暗,啞婦歪倒在牆角,彷彿一張陳舊的剪影。
芸娘過去拉着啞婦的手臂,低聲道:“走,跟我走”
不知何時她面上已經佈滿淚水,聲音中帶着無法壓制的哭腔。
啞婦只是默不作聲,過了半響,方轉頭瞧向芸娘,用手拂了拂她的額發,緩緩的搖了搖頭。
芸娘氣急:“可他不把你當人看,他會打死你”
榻上那漢子彷彿被芸孃的聲音吵到,鼾聲頓停,口中嗚嗚咽咽說着些什麼,快要醒過來的樣子。
啞婦狠狠將兩人推開。
芸娘還想再說什麼,那醉漢陡然翻了個身。
兩人快速掀了簾子逃了出去。
回程路上,姐妹兩的心情極其沉重。
半晌,青竹方開口打破了這寂靜。
“阿姐,她寧願被打死,也不跟我們走”她說:“我們還如何請她當幫工她還能繡花嗎”
能自然是能的,只怕她家中的銀子都是她靠賣繡活賺來的。
可芸娘不想要這樣的幫工。
芸娘所有的幫工,都因被她“剝削”而高興,她的要求雖高,可她給的工錢也不低,她們整日爲生活的改善而滿懷喜色。
沒有人是這般心如死灰。
永芳樓已在近前,青竹問她:“阿姐,明日還去嗎”
“去”
兩人外出瘋了半日,自然受到了李氏的痛斥。
這回被罰跪的只有芸娘自己個兒。
“你當阿姐的不知心疼妹子,帶着她出去瘋。你多多想一想,你錯沒錯
你午間答應了趙車伕什麼他帶着他家閨女等了你半日。你多多想一想,你錯沒錯
你兩年前將劉鐵匠招惹回來,阿孃整日不得清靜。你多多想一想,你錯沒錯”
兩年前的老黃曆還要翻出來再說那是阿婆的主意啊
她擡頭去瞧李阿婆,李阿婆一副“不知道你們說什麼”的懵懂。
她再偏頭去瞧青竹,青竹一副“哎喲幸虧阿孃沒罰我”的餘悸。
芸娘憤憤然,不能瞪阿婆,只得瞪了眼青竹:“沒有義氣,明日不帶你”
芸孃的罰跪並未持續多久。
天色已擦黑,羅家的騾車停在了李家門口。
彼時芸娘正跪的膝蓋疼,瞧見羅玉進來,忙忙向李氏哀求:“阿孃,面子,我的面子”
李氏忍俊不禁:“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母女倆的恩怨還未繞清楚,羅家堆滿了騾車的各色物件被羅玉和香椿流水般的送進李家。
待李阿婆熱情的舀水侍候羅玉洗過手,羅玉回頭瞧見油燈下的芸娘這才驚了一聲:“芸妹妹,怎的是你,我以爲跪的人是青竹”
青竹給他一個白眼,肥腰一扭,往閨房中去了。
羅玉毫不遲疑的跪在了芸娘身畔:“嬸子,芸娘還小,有什麼事慢慢教,她聰明,會明白的,嬸子莫罰她”
然而芸娘不起身,羅玉怎的會起身。
芸孃的膝蓋這纔得到瞭解救。
李氏同李阿婆只相視了一眼便心照不宣:
只怕羅玉這位女婿,自家不想要也得要了。
芸娘送羅玉出了鋪子時,瞧見月亮邊起了一圈霧濛濛的雲朵,便提醒他:“玉哥哥,今晚出了毛月亮,只怕明兒或後日便要下雨,你莫出去亂跑,仔細你腿又要疼。待雨停日頭出來了再出去。”
夜風徐徐,雖帶了一絲熱意,卻比白日涼快許多。
香椿慢慢趕着騾車跟在兩人身後,等着將少爺送回家後,能早早赴命。天擦黑出來時,羅老太太在府門口遛彎,便極不高興呢。
然而騾車前面的少男少女不知這位小廝的憂心事,自說自話說的十分開心。
遠處燈火輝煌,富華的江寧府每個夜裏都仿似有潑天的喜慶上演。
芸娘出主意道:“你不去前方逛逛,指不定便能遇見個拋繡球擇婿的姑娘”
羅玉堅定搖頭:“不去”
芸娘點頭:“也是,你家的家世,江寧城一半的小姑娘能讓你挑呢”
她想起白日之事。
明日青竹是鐵定帶不出去,她一個人單打獨鬥,萬萬無法同那惡漢相鬥。
她瞧着羅玉的身形。
人高馬大,這兩年隨着羅老爺各處去跑動,體魄強健,往那處一站,並不怵事的樣子。
她試着將白日之事說給他聽,央求他道:“我也沒旁人可尋,你若能同我一起去,我們不同那惡漢死纏,只同他遊鬥,揀他不在家時進去,擡了啞婦便跑”
她說話時眼中含着憂愁和期待,知道這事不可做又要去做。
她的眸子被遠處光火點燃,仿似流淌着水光。
他便不忍心去規勸她。
他知道這不是埋屍。埋屍,埋過就算,沒多大後顧之憂。
也不是捉弄人。捉弄人,捉弄過便罷,小小惡作劇而已。
然而這是搶人。搶來怎麼辦被搶之人願不願留下,報官怎麼辦搶來後又送去何處安放在哪裏
罷了,他家山上看園子的草棚多的是,大不了把人往山上一藏。
“好。”他回答。
“真的”她眼睛一亮,眸子更加璀璨的令人心驚,然後她圓滾滾的身子便投進了比她單薄的羅玉懷裏。
她緊緊抱他一下,喜的說了一句“玉哥哥真好”,話畢想起方纔他爲自己跪地向阿孃求情,便又捏着他的腮幫子嘆了一句:“真是暖男啊,也不知日後便宜了誰”
羅玉便溫和看着她不說話,彷彿這位芸妹妹無論做什麼,在他眼中都是能接受的樣子。
她打了個哈欠,止了步子:“我可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如今大了,我阿孃管我管的嚴呢。久不回去,她必定要出來尋我。明兒你來接我哦~”
她對他揮揮手,咧出個一點都不穩重的笑臉,往回跑了去。
羅玉站在騾車邊上,瞧見她跑動時圓滾滾的身子如同兔子般一顛一顛,而她的兩個總角髮髻也跟着一顛一顛。
他跟着提了嘴角,眼中都是溫暖的笑意,一直看着她閃身進了院門,而院門隨之被掩上,這才擡腳上了騾車,低聲說了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