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聞言紛紛起身,在黑暗中小心往岸邊瞧去。
不等膽小的行到岸邊,膽大的已經跳進了水裏跑動,鞋底擊打水面的清亮聲引的四周一片沸騰。
水真的退了
一時幾千人無一能淡定等天明,抱小扶老,掙扎着往各家方向而去。
快到天明時,衆人進了城門,聽曉守城門的官兵說起,才知道這場洪災的源頭是暴雨與汛期疊加,河水沖垮了河岸。如今洪水過境暴雨停止,水位才退去。
府衙大人已向朝廷發出災情摺子,最多一月,朝廷就會派來欽差。
衆人聽聞唏噓不已,又頗受振奮,鼓足幹勁往自家而去。
只是黃伢的歸屬成了難題。他才同阿水相熟,正是互相依戀的時候。
惜紅羽道:“要麼我先抱去,他同如水年齡相當,兩個人也算個伴”
可惜紅羽家中只兩個大人,哪裏能將兩個娃兒一起看顧了。
啞婦將黃伢接到自己懷裏,指了指黃伢,又指了指自己,示意她來照顧黃伢。
石阿婆嘆了口氣:“石伢同黃伢一處裏也能作伴。我老婆子賃的屋子塌了,只能厚臉皮住芸丫頭家了”
各自說定了便四散開,各回了各家。
永芳樓所處的地界要高一些,幾人回了家中,見雖則傢俱等物都被水泡過,可放置在樑上的米麪袋子卻並未浸到水,心下當即鬆了口氣。
劉鐵匠取了櫃子劈開,將頂上未泡到水的木板取出劈成柴火。李氏燒火做了白飯,衆人一口白飯一口白水喫飽,才七手八腳將各屋裏牀榻、衣櫃、桌椅板凳等傢俱以及衣櫃裏被水泡過的衣裳被褥般出到院裏晾曬。
等將這些都搬出去,芸娘瞧見放在牆角的木箱子,打開看時,不免嘆了口氣。
羅玉此前送她的好玩意兒,全都被水浸壞,皮影戲的紙人沾在一起,稍稍用手一剝,紙人的臉皮子跟着另一紙人而去。
她揀出稍稍還能看出模樣的玩意帶去啞婦房中,黃伢正靜悄悄睡着,臉上還掛着淚珠。他睡着的面目有些平淡,卻也看的出黃家人的影子。他爹孃俱已去了,不知他阿姐黃花在這場洪水中是否逃得一命
到了午時,李家的諸事暫且歸置好,劉鐵匠向李阿婆道:“嬸子,我去給大夥抓藥,順便回去我那窩裏瞧瞧”
李氏聽見,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氣道:“晌午過來喫飯”
她聲如蚊蚋,劉鐵匠卻聽的真真,不由的咧了嘴笑。
笑過纔想起回她:“噯”轉身大步去了。
劉鐵匠出了李家一路往平日藥鋪而去,但見街面上所有鋪子都大門緊閉,無一營業。
失了家宅的難民隨處可見,形容落拓,哭聲震天,瞧見有人懷中似藏了喫食的樣子便蜂擁着圍上去,可憐的令人落淚,可怕的令人心驚。
他往自家賃的打鐵鋪而去,但見遠處有衙門的官差將散落的屍體堆成一排,有哪家認出來的便帶回去掩埋發葬,沒人認領的屍體,將會聚集到一處點上一把火了事。
劉鐵匠幾步上前望過去,屍體們已被水泡的發脹,失了本來面目,陣陣屍臭引來大片大片的綠頭蒼蠅。
沒有認出來的人,他沉甸甸的心裏有輕微的欣慰,彷彿他認得的人不在這裏邊,便說明沒有死一般。
打鐵鋪便在眼前。臺階上坐着個婦人,髮髻凌亂,面色如土。
婦人聽到腳步聲,惶惶然擡頭看他,恍若一夢的一瞬間,原本悲切的面上便淌了淚,撲進他懷中,嚎啕大哭道:“我娘沒了”
劉鐵匠一動不動,任她哭了半晌,這才扶她坐下。
在生死麪前,此時此刻,誰還來計較那些愛或不愛,厭煩與疏離。
他的手久久的撫慰着她的背,令她從初喪親人的寒冷中暖了過來。
她擡頭瞧着他,皴裂的嘴脣顫抖了再顫抖,鼓起勇氣道:“你娶我吧”
劉鐵匠將她從懷中挪開,起身開了自家鋪子,擡腿進去,將櫃裏的散隨銀子收起來,將能帶搬出去的搬出,丟掉的丟掉,該換置的也有了計劃。
婦人靠在門邊,瞧着他健壯的身形漸漸又有了悲泣。
如若有他在,她阿孃說不定不會被洪水沖走,不會像現下這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是她力竭纔沒拉住阿孃的手,眼睜睜看着阿孃被浪頭捲走。
她憑着僅存的一點子力氣向他衝過去,抱着他的腰身,任他如何掙扎都不縮手。她撕扯着自己泥濘的衣裙,想將清白的自己給他。現在,就給他
劉鐵匠一把將她扯開,摜到地上,怒吼一聲:“你瘋了”
他嘴脣翕動半晌,一撩衣袍,撕下一片內裏丟在她身邊,起身出了門外。
待裏間傳出響動時,他推開鋪門,見她已是穿好了衣裳,靜靜靠在打鐵臺上,面色比此前更爲蒼白,後腦傷處已被包好。
他走過去,將身上的銀子通通給她:“這幾日,你若無地方去,便躲在鋪子裏。外面不要隨意出去。這些銀子,夠你兩個月的花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目光看着他,漸漸落到了那銀子上,面上浮起一個自嘲的笑:“她給你灌了何種湯,我竟萬般抵不上她”
劉鐵匠回到李家時,李氏正到處翻騰,指望邊角處能尋見未被洪水沖走的香料。
家裏病的人極多,除了她自己身子昏沉,石阿婆、李阿婆都多少少有些鼻塞頭疼症狀,而青竹渾身滾燙,咳嗽不止,眼瞧已是病重不起。
據聞已有富戶人家被搶,不知何時就會搶到此處。
外出抓藥的路子已然堵死,劉鐵匠幫着李氏在廚下的邊邊角角尋出一些辣椒和生薑,雖已被洪水泡過,可現下也沒得挑挑揀揀,劈了桌子做柴火,將這些香料煮成湯,令所有病了的人喝上一碗,聊做驅寒。
到了夜裏,劉鐵匠便用門板在廚下支了牀鋪,自此牢牢守着李家,謹防有難民或偷兒闖入。
如此過了四五日,家中米糧眼見着已不夠;更嚴重的是,因爲缺鹽,幾人或多或少已出現虛弱無力、暈眩、嘔吐等症狀。
這日,當青竹再一次連咳嗽帶嘔吐暈了過去時,芸娘無法再等下去了。
喫過早飯,她將以前的舊衣裳取出兩套鹹菜色不易引人注目的,澆溼後又放在泥地裏捶打。等衣裳髒舊完全瞧不出原本面目,方給自己穿上一套,又爲石伢穿上一套:
“跟阿姐走”
李氏拼命攔住她,氣喘吁吁道:“不能去,外面亂成那樣。再等等,等朝廷開倉放糧,這波動亂就過去了,那時再出去。”
她們不知道的是,河道流域各路衙門所有糧倉都進了水,下層糧食被水泡臭,上層糧食所剩不多,江寧府衙門自行賑災了一日便斷了糧。而朝廷的賑災糧現下還在路上,何時能到江寧還是未知之數。
芸娘安慰李氏:“阿孃,我機靈着呢。我就出去瞧瞧,形式不對,我同石伢就回來。”
她將將轉身要走,又被劉鐵匠攔住:“讓我去,我一個男人,威脅小”
芸娘勉強笑道:“阿叔人高馬大,目標太大。我同石伢都是小娃兒,不易引人注意。”
李氏還想再攔,石阿婆開了口:“讓他們去吧,我老婆子算過,無礙無礙。芸娘福大命大,這點小事無礙。”
她都未出聲挽留自家獨孫,李氏便也不再說什麼,只在地上抓了兩把稀泥往芸娘同石伢面上敷上一層:“路上小心。”
街面上一團狼藉。
難民們隨處可見,飢餓爲他們的目光裏添上如狼一般的兇惡。
有年幼娃兒頭上插着草標,以半袋糧食的要價售賣,有垂垂老者一動不動的躺在角落裏,不知生死。
芸娘壓低聲音對石伢道:“莫亂看,悄悄走”
要走去何方,她並不知道。
或者是去全城糧鋪各處看看,或者是醫館,或者是
總之不能在家中坐以待斃。
兩人昏昏沉沉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前不停走,不知不覺間到了一棟樓前。
她擡頭瞧了半晌,方認出,這不是班香樓嗎
城裏被水沖垮的都是貧民居,被淹了的都是平房,家中有兩層以上小樓的人家,不但能逃出生天,說不定還有無數的糧食。
她牽着石伢往角門而去,角門死死掩住,兩人無論如何推不開。
她們出聲喚去,角門裏沒有一點聲音。
莫說角門,便是整個班香樓裏都沒聲音。
她不甘心的吼道:“趙蕊兒我是芸娘趙蕊兒我是芸娘趙蕊兒我是芸娘”
她使出了全身力氣去呼喊,實則外人聽來只似哼哼。半晌,角門忽的裂開道縫,從裏間伸出一隻手極迅速的將芸娘拉了進去,又將門輕輕一掩。
趙蕊兒在門裏滿臉緊張的掩住芸孃的嘴:“小祖宗,你消停着些”
芸娘掙扎着從她手中脫出,轉身拉開門,又將石伢拉進來,重重喘了幾口氣,這才伸出手,不容置疑的乞討:“糧食、鹽巴、草藥,不拘什麼,將我打發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在古代賣內衣,微信關注“優讀文學 ”看,聊人生,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