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質上來說,朱翊鈞這個人心裏是有不少糾結的。他對很多祖制甚是不滿,一心想要在他手中改變。爲此,他不斷以各種戰爭的勝利來鞏固和加強自己的權威,把平定察哈爾當做自己的第一要務,什麼其他的事情都要讓路。
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他能穩穩當當的做這個皇帝本身也是依賴祖制的權威。昔日慈聖太后說要改立潞王,這話雖然多半隻是當孃的嚇唬兒子——就如同尋常母子之間,母親威脅說再不聽話就要打屁股一樣,可朱翊鈞身爲皇帝,對這樣的話不可能不敏感,不可能不事後警醒。
外廷當時對此態度明確,首輔直接表示反對,這既是對他本人的支持,實際上也是對祖制的堅持。
因此祖制對朱翊鈞而言也是一把雙刃劍,他在權威穩固的時候的確可以更改某些祖制,但無論以什麼理由、什麼方式來改變,也無論這番改變最終獲得了多大的收益,都依然會動搖他的權威基礎,甚至對他以後的皇帝造成不良影響。
比如將來他駕崩之後,他的兒子繼位,會不會在某些事情上認爲“既然皇考可以改,那麼我也可以改”,於是將他認爲十分要緊、十分正確的“祖制”也一併改掉?
大抵做父親的都對兒子有一種擔心,即覺得兒子不成熟,慮事不周全,需要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幫他安排好纔行——朱元璋對自己的子孫就有這種擔心,而且異常強烈,所以才設定了一大堆的祖制。
朱翊鈞雖然還年輕,但既然做了父親,這種心思就免不了會冒出來,這大概就和後世之人所謂“不爲父母,不知父母恩重”的道理類似,因此朱翊鈞也很擔心兒孫們肆意胡來。
祖制有所當改,但又不能隨隨便便說改就改,朱翊鈞的難題就出在這兒,同時也導致了他的心思想法異常糾結。
對於永寧長公主的婚事,朱翊鈞的心態可能也同樣被這種糾結所影響。他歷來是個重感情的人,可想而知對於親妹妹的婚事搞成這樣有多惱火。
可是大明朝的祖制擺在這裏,天家要爲天下禮教做出表率。在這個各地出了貞潔烈婦都要由地方官層層上奏直到皇帝手裏,然後由皇帝下旨表彰的時代,朱翊鈞實在沒法下旨說讓永寧公主“改嫁”——雖然公主成親不叫出嫁,但意思總歸就是這個意思。
況且,讓她改嫁本身也有個巨大的難題,即她早已心有所屬,若是賜婚給其他人,怕不是要逼死妹妹。可高務實又是有妻室的人,站在皇帝的角度來看,且不說他和黃芷汀之間的感情如何,單以他重視名聲的程度來講,他就肯定不會因爲要“攀龍附鳳”而休妻再娶。
如此一來,朱翊鈞兩頭都搞不定,真要強來的話,沒準會逼死兩個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的人,這怎麼能行?
但他心中對祖制的不滿卻會因爲這種“欲爲卻不可爲”而日漸加劇。尋常人有這種心思或許也只能強忍下來,然而皇帝卻恐怕很難忍。所以他心裏會有“朕偏要試試”的強烈意願,就算明着不行,暗地裏也“偏要試試”。
高務實覺得朱翊鈞的主要心思就是如此,這條祖制我確實不能動,但我偏要挑戰一下,哪怕是作弊也要。
眼下國本之爭一事暫時被高務實的獻策給拖延住了,朱翊鈞的這種“拗着幹”精神居然轉移到了別處,高務實也只能報以苦笑。
不過,今天朱翊鈞處理葉赫聯姻一事的做法,卻讓高務實覺得現在的皇帝開始喜歡玩起一石二鳥這種把戲了。
人的習慣一旦形成,在各種事情的處理上都會趨於一致,就好像他高務實輕易不行險,穩中必求進的行事習慣一樣,朱翊鈞可能也習慣於在主要目標的背後暗藏次要目標。
朱翊鈞的主要目標是爲了自己重視的人悄悄挑戰祖制,那麼次要目標是什麼呢?
高務實覺得,朱翊鈞可能給他預先挖了個坑,只是暫時看不到要埋的跡象而已。
悄悄摸摸去公主府偷情,這要是哪天暴了雷,對於“一代名臣”而言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不僅是犯罪,而且多年建立的形象也要一朝崩塌。
另外這個犯罪的程度也只能由着人說,畢竟大明又不是唐朝,大明律可沒考慮到有人去和公主殿下偷情這種咄咄怪事,最終這罪名的大小、量刑的輕重都要看朝野反應和皇帝的最終宸斷。
高務實作爲一個搞陰謀的慣犯,一下子就想到了這樣的可能:自己若是始終保持現有的“忠心”,朱翊鈞這一手就是單純地成全妹妹一腔相思,不會有任何其他用意;若是哪天朱翊鈞覺得自己背叛了他,或者是嚴重變質到無可挽回,那麼下一刻東廠或者錦衣衛就會發現自己潛入公主府如何如何……
當然,考慮到朱翊鈞對妹妹的疼惜,估計到時候罪名肯定全歸他高某人,永寧公主肯定是無力掙脫魔爪,又考慮到維護天家聲譽纔不便聲張。總而言之,都怪他高務實色膽包天圖謀不軌。
好傢伙!皇帝陛下還真是長大了,一邊記得清兩人之間的友誼,一邊又知道作爲皇帝要時刻提防任何人。
好好好,不愧是老子教出來的……
作繭自縛嗎?似乎有點,不過高務實很神奇的發現,自己居然並不生氣,反倒有些想笑。
不是嘲笑的笑,而是志得意滿的笑。就好像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哪怕有點把自己也坑進去,但也能含笑九泉的那種。
給高務實帶路的小宦官是陳矩收的乾兒子,見高務實莫名其妙的哈哈一笑,有些喫驚,又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問道:“未知大司農何以發笑?”
高務實自然不會和他說這些,打個哈哈道:“哦,我是笑這場雪下得好啊,瑞雪兆豐年,希望明年能有個好年景。”
小宦官明顯有些莫名其妙,這幾年不是年年都這樣麼,也沒見第二年的年景好到哪去,這瑞雪兆豐年的說法怕不是都得改改了。高司徒今日到底有何喜事,竟然會莫名其妙的發笑?
等他下值回到府上,先把孟古哲哲那件事和劉馨說了一下,劉馨一臉不屑,道:“你覺得皇帝這一手進步挺大,我卻只覺得你們兩個都不是什麼好人。”
高務實稍稍一怔,納悶道:“這和我們是不是好人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