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83章 剛與柔
    “鄭皇貴妃?”

    申時行還只是七分詫異三分疑惑,王錫爵卻忍不住反問了一聲,然後哈哈笑道:“看不出張公竟有這般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說動鄭皇貴妃支持皇長子正位東宮?端的是了不得啊,失敬,失敬。”

    毫無疑問,王錫爵自然不是真的“失敬”,因爲他的語氣依舊帶着嘲諷,這番話也顯然是在說反話。

    張誠果然笑容一僵,稍稍沉下臉色:“王閣老,咱家是很有誠意地來說這件事。恕咱家直言,皇貴妃娘娘能不能將皇三子送入東宮,於她這輩子的榮華富貴有影響麼?甚至就算皇三子本人,將來哪怕做不得太子,至少也是一國藩王,差也差不到哪去。”

    “可是,二位閣老如今對高司徒乃至實學一派可有什麼辦法壓制?咱家雖然讀書不多,也知道這官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心學壓不住實學,那必然就只有實學來壓心學了……到時候,天底下這許多心學官員回頭一看,說我心學何以落到這般田地,最後會把責任算到誰頭上?”

    張誠這番話說得還真是優哉遊哉,畢竟這賬怎麼算也不可能算到他頭上去。心學官員最後要罵也只會罵申時行少智、王錫爵無能,斷然不會有他張秉筆什麼責任。

    此時申時行果然聽得有些皺眉,而王錫爵卻面色如常,淡淡地道:“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張誠還真沒料到王錫爵會是這個反應,當下也有些木然。

    說起來,張誠對於政治的理解還是太膚淺了一些,更加不明白不同的閣臣在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其實也有不同的考量。張誠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倒是高務實很早以前就審慎思考過,那些思考也是他如今爲官風格的依據。

    高務實曾經思考,自明中期以降,多次發生羣臣與皇帝存在嚴重政見分歧的情形,如武宗南巡、大禮議、國本之爭等。閣臣劉健、楊廷和、王家屏引導羣臣犯顏直諫,他們的氣節在當時即被很多士人推崇,後世評說亦不吝褒揚之辭。

    而在注意到那些與君主激烈抗爭的閣臣的同時,他也注意到與劉健同時代之李東陽,與楊廷和同時代之費宏、楊一清,與王家屏同時代之申時行、王錫爵等人。總體來看,這些人雖有諫諍之舉,然態度較爲和緩,主於調護。

    當時高務實就仔細推敲過一番,李東陽諸人的行爲取向在何種意義上與劉健,或者說與明代士大夫羣體較爲激烈的抗爭行爲相異,這其間有無原則性?明人又如何評價閣臣此類行爲取向,閣臣又以何種理路對己、對人交代其行爲的合理性?乃至於將此種行爲取向置於明代政治經歷的脈絡中審察,有無政治角色層面的特殊含義?

    早在他還是太子伴讀的時候,他就覺得有必要弄清這些問題,因爲這不僅有助於重新認識李東陽諸人行爲取向的內涵,還將對明代政治生態的複雜性有更爲深刻的理解。而這也是他自己“將來”生存在大明官場的依憑。

    在有明一朝的君臣衝突中,如大禮議、國本之爭,士大夫羣體往往連番上疏,要求皇帝採納建議,又以“乞休”、“伏闕”等各種方式向皇帝施加壓力。與之相對,皇帝則多采取廷杖、貶黜等方式打壓羣臣的抗爭,君臣衝突情狀激烈。

    正德元年八月,閣臣劉健、謝遷、李東陽疏諫武宗誅殺內侍馬永等人,勸導武宗理政,武宗不聽。吏部尚書韓文率羣臣“伏闕”哭諫,武宗藉故廷杖“伏闕”諸臣。劉健、謝遷乞休,武宗不留,又“以事革韓文職,而杖責請留健、遷者給事中呂翀、劉菃及南京給事中戴銑等六人,御史薄彥徽等十五人”。

    在這種情況下,李東陽雖亦疏言乞休,但武宗不允,遂留任爲首輔。武宗去世後,世宗由外藩繼位,世宗欲尊生父興獻王爲皇考,改稱孝宗爲皇伯考,以閣臣楊廷和、毛紀、蔣冕等人爲首的在朝大多數官員認爲,此舉變亂帝王統系,於禮不合,一再上疏反對,世宗不聽。

    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羣臣“相率詣左順門跪伏,或大呼‘太祖高皇帝’或呼‘孝宗皇帝’,聲徹於內……及午,上命錄諸臣姓名,執爲首者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翀、御史餘翱、郎中餘寬、黃侍顯、陶滋、相世芳、寺正毌德純,凡八人下詔獄。

    於是修撰楊慎、檢討王元正乃撼門大哭,一時羣臣皆哭,聲震闕庭。上大怒,命逮五品以下員外郎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悉下詔獄拷訊,四品以上及司務等官姑令待罪”。

    “大禮議”局勢焦灼,楊廷和、毛紀、蔣冕先後因爭大禮去位,費宏繼任爲首輔。

    而原歷史上的萬曆中期,朝野諸臣連疏請求神宗早定“國本”,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爲皇太子。在當時,“力請者鱗次,四海之所傾心也”。朱翊鈞則強勢打壓羣臣,“言官勸請豫教,蓋被降罰,省闇幾空”。

    王錫爵也早在萬曆十九年疏諫朱翊鈞,要求早立皇長子爲太子。朱翊鈞也是不聽,王錫爵遂以省親爲名離京。

    萬曆二十年,禮科給事中李獻可疏言“國本”之事,朱翊鈞降獻可外任,時任內閣首輔的王家屏也十分硬氣,封還御批以救言官,並以去位明志,朱翊鈞不留。繼而王錫爵被召還,繼任爲首輔。

    由此刻見有明一朝君臣衝突的激烈情狀,在當時,許多官員以終結仕途作爲其堅持政治主張的代價。

    劉健、謝遷言“乞休”,即被允退。僅嘉靖三年數月間,楊廷和、毛紀、蔣冕三任首輔先後因與世宗爭“大禮”去位,吏部尚書喬宇、楊旦、禮部尚書汪俊亦致仕回籍。

    萬曆朝幾任閣臣,如王家屏等,皆因“國本”一事忤君,疏言求去,朱翊鈞也不留。由此高務實看出來,士大夫羣體積極抗爭,的確給皇帝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壓力,但在這個過程中,君臣關係亦不免趨向惡化。

    楊廷和當年便曾說過:“比議大禮,則以魚水之投,而爲水炭之隔。”

    君臣衝突初起時,閣臣身處中樞,位近於百官首領,他們難於置身事外,事實上,劉健、楊廷和等人引導了當時羣臣對皇帝的抗爭之舉。

    而出現因衝突導致君臣關係緊張的局面時,閣臣亦難於置身事外,他們勢必要做出政治抉擇,是持續性的以直抗君?還是委曲從君?

    閣臣若取直道強諫,甚至一去以明志向,該種行爲節義顯見,也使皇帝感受到其對政治原則的持守。但如此決絕,又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士大夫對自我價值的否定,此不僅繫於個人官位名利之事,也意味着當事者在已然焦灼的局勢中,失去了發揮持續性政治影響力的常規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