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83章 剛與柔
    閣臣若緘默,直至委曲從君,這有助於當事者獲得皇帝的信任,進而採取可能的手段來緩和緊張氣氛。但如此爲之,在強諫明志者前赴後繼的政治氛圍中,則不免要承受關於名節有虧的輿論指責,以及隨之而來的心理焦慮。

    總的來說,大規模的君臣衝突既是政治事件,同時也構成一種君臣關係緊張的政治處境。閣臣位勢重要,他們無從迴避地要有所表態。在大規模的抗爭活動後,是持續性地以直抗君,還是委曲從君,兩種行爲取向皆有其合理性預設,又皆有侷限,這構成了閣臣政治處境的兩難抉擇。

    在這種政治處境中,閣臣如劉健,取“直”,如李東陽諸人,則從“曲”。

    完全的取直,高務實覺得並不甚佳,尤其他是知道大明朝政治走向的人,假設“將來”他也取“直”而致仕罷官,那麼這個大明也就幾乎是被宣佈“搶救無效”了。因此高務實雖然親手打造了“南疆退路”,但他從心理上是不希望啓用這條退路那一天的。

    那麼,閣臣取委曲之道立朝,其政治實踐的特徵又如何?諸如“和緩”之類的形容詞,只是對一種行事風格的簡單化描述,結合李東陽、費宏與王錫爵在首輔任內的政治實踐,高務實當年總結出三點行爲特徵。

    其一即爲順從皇帝主張。李東陽在正德元年隨劉健、謝遷一道要求皇帝誅殺用事宦官,正德元年八月至正德七年間,李東陽擔任內閣首輔,在任期間與劉瑾有往來應酬之事。查《明武宗實錄》可知,在劉瑾被定罪前,再未見李東陽彈劾宦官用事的奏疏。

    費宏在嘉靖初年隨楊廷和等閣臣與世宗爭“大禮”,“署名公疏,未嘗特諫”。費宏於嘉靖五年至嘉靖六年間,擔任內閣首輔,充《獻皇帝實錄》總裁官。查《明世宗實錄》,閣臣石珤在左順門羣臣“伏闕”哭諫事件後尚有持續議禮之疏,而嘉靖三年五月至嘉靖六年二月間,費宏再未公開非議世宗推崇本生父母之舉。

    王錫爵在萬曆二十一年被召還爲首輔,此後一度支持朱翊鈞提出的“三王並封”之議。朱翊鈞以手札向王錫爵諮詢“三王並封”之議是否可行,王錫爵對言:“以情以理言之,似乎無不可行者。”此後王錫爵又於奏疏中雲:“若冊立,乃陛下家事。”

    這三人皆曾經以公開的方式贊成士大夫羣體的抗爭性意見,然而在“伏闕”、“封駁”等諫諍方式未能感動君心之際,李東陽與費宏從君留任,王錫爵復出任事,且皆在君臣衝突的焦點問題上有順從皇帝之舉。

    其二則爲反對同僚強諫。在嘉靖朝“大禮議”焦灼時,許多大臣因君臣關係不合而去位,左順門事件使得士大夫羣體受禍慘烈,凡此種種皆使費宏不免於懷疑羣臣激烈抗爭舉措的有效性。

    費宏說:“若無益於天下,而徒欲以直取名,以身嘗難,且使毒流縉紳,如陳蕃、竇武,如李訓、鄭注,如丙寅倉促之舉,則亦不能,且不敢也。”事實上,這個觀點高務實很能理解,甚至他自己的觀點與此也非常類似。

    王錫爵自二次出任內閣首輔後,十分注意諫諍言行的策略性,在給同僚的書信中說:“竊恐快意一激,則諸公後路遂阻,以此先布私誠,再申密勸,少待外廷封駁之入,而後從中調護之。來教所謂以忠誠感動,以謀謨斡旋,先得我心矣。”

    李東陽、費宏、王錫爵轉而慎言君非,但這並不意味着其政治價值觀因強勢君權而發生根本性質的變異,如王錫爵爭取使朱翊鈞早定“國本”的初衷始終如一,其自明心跡雲:“不肖發瓜州之後,以正月十四日入都,所急在儲事。”

    李東陽說:“竊惟人臣事君,固當竭死生之力,尤當謹進退之節。”

    費宏雖主持重,然也說:“敦尚風節,以稍振士氣,在盛世不可無人。”

    以上言論其實都說明,李東陽諸人由親自參與諫諍,轉而反對同僚強諫,確有政治態度的變化,但這種轉變尚且只是一種策略性的調整。

    至於其三,則是積極救護因諫諍而獲罪的官員。李東陽諸人在皇帝強勢打壓下,於諫諍策略有所調整,但委曲從君之際,又積極救護因君臣衝突而得罪的官員。“劉健、謝遷、劉大夏、楊一清及平江伯陳熊輩,幾得危禍,皆賴東陽而解”。

    王錫爵以薦舉此前因建言而落職的官員爲己任,“先是還朝之次日,已密與選君謀薦復諸君子之計”。

    費宏雖迫於君勢而對“大禮”採取較爲審慎的政治態度,但這一思路卻不能全然轉移到與張璁諸人的關係經營上。“璁(張璁)、萼(桂萼)由郎署入翰林,驟至詹事,舉朝惡其人,宏每示裁抑,璁、萼亦大怒”。

    待到王邦奇攻訐楊廷和,並牽連費宏,費宏難於自明,亦不肯委罪他人以保祿位,遂一去以明志。

    高務實通過對這些閣臣言行的分析,得出的結論便是李東陽諸人的行爲取向特徵即費宏所言“委曲將順,乃克有濟”的事君之道。

    所謂“委曲將順”,是指李東陽諸人雖贊同士大夫羣體的意見,然在君臣衝突的情境中有許多無奈的權宜舉措,具體表現爲順從皇帝主張,緩和諫諍姿態;

    所謂“乃克有濟”,其實便是“委曲將順”的目的,所濟爲何?在時事,在天下關懷,難做一定之論,然而卻肯定不是單純的諛君之路。李東陽諸人行事尚有其原則底線,這從其不肯順從君意追論諫臣之罪,即可看得很清楚。

    在君臣衝突情境中,李東陽諸人以“委曲將順”之道事君,在具體政治實踐中調護時局,其退於君臣衝突之爭執,而得從容救護與君爭執之官員。

    然而士大夫做出此類行爲取向,終究以妥協爲動作,且事涉個人榮寵,與傳統政治文化中的節操、名利觀念等相牽連,引發輿論譭譽不一。

    在君臣衝突情境中,李東陽、費宏皆因皇帝挽留而不果行。王錫爵奉召入閣,其諫諍姿態相較於前任閣臣王家屏,大爲緩和,且一度支持朱翊鈞“三王並封”的提議,三人皆因“出”、“處”之節而飽受輿論批評。

    事實上,輿論對李東陽諸人的評價譭譽參半。貶辭責其不能去位以明大臣氣節,李東陽等人所焦慮者亦在氣節;褒論着眼於其能留任以護持時局,李東陽諸人對自身行爲合理性的詮釋亦指向調和之事。

    其實,對此類行爲取向做何種評價,按照高務實一貫的二分論來看,還是要充分考慮傳統政治文化紋理複雜的情況,避免極端於一方。

    褒之過甚,則過分偏於事功,不免於無恥,而近於功利;貶之過甚,則純然以節氣爲重,不免於激越,而流於迂闊。

    正是傳統政治文化提供了多種評判實踐行爲的合理性通路,它們相互融合、制約,最終映射爲複雜政治生態中李東陽諸人這一類型的士大夫行爲取向。

    畢竟,因爲這種行爲取向的存在,使得帝制框架內的士大夫政治獲得了必要的彈性,從這種意義上看,李東陽等人所爲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

    當然,也需要注意到李東陽諸人委曲事君,終究不免於放棄一些原則。閣臣若是這樣做了,就失去了約束同官的底氣。如焦芳者流一時勢盛,李東陽其實也難辭其咎。

    高務實之所以此前一直很在乎名聲,珍視羽毛,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本來明代的閣臣就並非“真宰相”,若是一味以皇帝寵信而勢壓同僚,卻並非以身作則使人無話可說,難免會有人陽奉陰違,甚至持續不斷地涌現出反對者。

    昔日嚴嵩不就是如此?世宗寵信最深之時,也一直都是倒嚴派存在。無非徐階是暗地裏的倒嚴派,高拱是明面上的倒嚴派(注:記得高拱用韓愈‘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嘲諷嚴黨聚會的話麼?我記得前文中我寫到過。)罷了,總之倒嚴派從來沒有斷過。

    當然,如果非要讓高務實做個選擇,他一貫的看法還是‘剛也好,柔也罷,終歸要看目的是否達到’。

    只是,眼下王錫爵還沒有經歷羣臣強諫而不成的挫折,因此個性明顯強硬,對於張誠的“誠意”也談不上重視,如此纔有了這樣的反應,直接用“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來回應。

    眼看着張誠與王錫爵立刻就要談崩,終究是申時行這位以八面玲瓏著稱的首輔更懂“彌縫”之道,恰到好處地插了一句話進來。

    申元輔彷彿沒察覺出任何一點火藥味,微笑着道:“張公此來,若是帶着鄭皇貴妃的誠意,時行即爲臣子,總是該聽上一聽的。”然後施施然伸手虛做一個“請”的姿勢:“便請張公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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