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 第256章 靴子落地(上)
    憂心忡忡的不止高務實和他身邊的人,心學派、實學派、中立派,有一個算一個,都因爲昨天皇帝那道“誥命”而提心吊膽,隨着今日皇帝與內閣閣臣的陛見,第一支靴子已經落地了,但大家顯然都在等待靴子落地的第二聲。

    靴子落地是一個寓言故事,在高務實魂穿大明之前經常在各種媒體看見這個詞。這個故事說的是從前有個老人的臥室樓上住着一位年輕人,年輕人往往深夜歸來。進房脫下靴子,往地下重重一扔,嘭噹一聲,聲震全屋,把樓下老人從夢中驚醒,接着又嘭噹一聲,另一隻靴子又重重落地,而老人這才能輾轉反側又重尋夢境。

    久而久之,老人形成了條件反射,每晚都要等到兩聲響過之後才能入睡。有次老人實在忍無可忍,就上樓向年輕人提出抗議。年輕人這才知道自己隨心所欲的舉止傷害了別人,於是滿口答應今後改正。

    第二天晚上,年輕人依舊深夜回房,又是“嘭當”一聲,一隻靴子落地了。老人忍住怒氣等待着另一隻靴子落地,可是左等右等,再也沒有聲息,但又不敢安睡,生怕忽然“嘭當”一聲不期而至。

    但這一聲始終不曾想起,老人一直熬到天明,整夜失眠。當他滿腹狐疑地上樓查問,才知道原來是年輕人照老習慣扔下一隻靴子後忽然想起老人的抗議,趕緊把第二隻靴子輕輕地放到地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卻不料反而害得老人一宵失眠。

    後世,在政府很多重大決策出臺以後,媒體經常使用“靴子落地”這個詞來形容,它是什麼意思?事實上“等待靴子落地”是一種急切、觀望的心理。

    在一項新政或經濟指標出臺以前,人們對該項政策或業績已經有了預期,比如說最敏感的就是表現在金融市場上,即對證券的提前買賣,造成效應的提前釋放。於此以來,反而在新政正式出臺後可能造成政策或經濟結果與政策所依據的理論相背離的現象。

    眼下的朝廷百官就處於等待靴子落地的情況下,前前後後可以簡單地捋一捋:

    最開始,就是皇帝在不經內閣的情況下,忽然以誥命形式宣佈設立定南都護府。這件事最大的問題有兩個:一是誥命本身繞過了內閣,造成內閣的巨大尷尬——請注意,這絕不只是面子上的尷尬,實際上它代表的是內閣地位嚴重動搖。

    爲什麼這麼說?因爲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理解,那就是皇權試圖繞過文官集團事實上的最高議政機關直接下達頂級行政指令。

    那它如果成功了,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內閣被皇權徹底架空,意味着內閣所實際領導的文官集團大大小小衙門從此不再具備任何程度的“議政權”——更別提決策權了,它們將只剩下執行權。

    衆所周知,文官集團在大明開國時期本沒有什麼議政權,幾乎所有的大事都由太祖、成祖這兩位強勢皇帝一言而決,在經過長期時間發酵和一系列變故之後,文官集團才逐漸爭取到一定的議政權,以及在極個別時期(如皇帝年幼、絕嗣等)代替皇權行使決策權的權利和地位。

    須知中國的君主制在儒家思想下從來就不是也不該是皇權操縱一切的,這個問題早已有過說明,故不贅述。簡單表述就是:在儒家思想下最完美的制度,是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你這皇帝不能真的去做“獨夫”。

    故而,文官集團絕對不能容忍這種局面出現。而這,也正是近些年來內閣頭一次不分派系,全員叩闕請辭以威脅皇帝的原因所在。同樣,也正是高務實連誥命都不得不堅決拒絕的原因所在。

    什麼叫“沒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階級”?這就是了。

    你又不是皇帝,那你背叛自己的階級去和皇帝共情,你是不是有病?但更關鍵的是,你有病不打緊,問題是你的所作所爲如果害了你同階級的所有人,那你這就是自絕於“人民”啊!

    因此高務實當場拒絕領旨,因此內閣集體叩闕請辭。

    定南都護府是不是該設?不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野上下都認爲皇帝不能繞開內閣下達誥命!

    前者只不過是具體的事務,甚至還只是一件不涉及大明核心區域“兩京十三省”的“番邦事務”。所以它是設立都護府也好,都統使司也罷,或者節度使什麼的都無所謂,至少在“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個根本大事面前,它不值一提!

    好在,皇帝雖然在當天拒絕接見內閣諸位輔臣,但到了次日,也就是今天上午,他還是接受了閣臣們的陛見,據說認真地聽取了各位閣臣的諫言,並且表示願意收回成命。

    事情這就完了嗎?沒有。因爲皇帝也不願意自食其言,他當時實際表達的態度是:理解內閣拒絕附署,理解六科駁回誥命。

    誒?這好像是一回事啊,不都是收回成命、誥命作廢嗎?

    不然,這完全是兩回事。如果是皇帝自己收回誥命,意味着他承認這件事是他這個皇帝徹頭徹尾的做錯了,所以不得不主動撤回。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表示理解內閣拒絕附署,並且暗示六科可以駁回這道誥命。這種方式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皇帝還是很重視祖制的。你看,祖制允許內閣在不同意誥命時可以拒絕附署,現在內閣這麼做了,朕就承認了吧?

    你看,祖制賦予了六科封駁聖旨的特權,現在六科這麼做了,朕也承認了吧?

    朕是很尊重祖制的啊,是很尊重天下臣工的啊!

    這樣一來,他既避免了身爲皇帝卻朝令夕改、自食其言、自損威望的舉動,又表達了對文官集團的理解和尊重,簡直完美操作。

    可是,正因爲皇帝在閣臣全體叩闕這種巨大的政治壓力下還能進行完美操作的表現,讓京中百官都越發緊張起來。因爲這意味着兩點:一,皇帝早有預謀,早已料到內閣的反應,同時也早已有了應對之策;二,皇帝對於這些原本是文官集團最爲擅長的政治手段已經爐火純青。

    那麼在這兩點基礎之上,再考慮一下這位皇帝的性格,百官立刻意識到:此非穆廟,此乃世廟再臨也。

    先帝隆慶是個“好欺負”的皇帝,雖然他在位期間奠定了很多大事的基礎,完成了諸如俺答封貢、開海開關之類的壯舉。然而單從他的統治風格而言,他是個“好欺負”的,文官集團從來沒有認爲他對自己造成了什麼威脅。

    沒錯,他是很依賴實學派、依賴高拱,可實學派也好,高拱也罷,那也是文官集團的一個部分啊!穆廟依然是按照文官集團所希望的那樣放權給文官集團在統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