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281章 朝歸倭附(十五)端水
    高務實認爲,有明一代的皇權根本沒有到達所謂“獨C”、“空前膨脹”的地步,這一點除了國事決策的過程可以證實,也可以從大明言官——尤其是原歷史上萬曆中後期他們對皇帝的個人批評,甚至應該說猛烈抨擊可以證實。

    其實早在明代以前,中國很多朝代都設有專門的進諫官職乃至相關部門,負責勸諫君主,避免因君主暴虐無道而損害整個統治階級,乃至國家整體利益。

    這就是文人所謂的“道”,也是儒家學說中高於一切,當然也是士人心目中高於君主的最終原則,更有意思的是,他們認爲這也是“忠”的最高體現。

    所謂犯顏直諫,便是建基在這個“道”之上,這也真正解釋了爲何敢於直諫者往往爲後世冠以“忠臣”之名。

    當然,諫官固然有責任勸諫乃至批評君主,但無論是何朝何代,言官進諫都不是爲所欲爲的,而是有着許多語禁與限制,以明辨君臣尊卑名分的。

    蔡明倫在《論明萬曆中後期言官對神宗的批判》中說:“這些戒律(言官進諫時需注意的語禁以及各種限制)包括不得揚君父之惡,嚴禁以下訕上;臣子進諫要‘不可則止’,即在規諫君主時,君主如不採納,必須適可而止;‘非禮勿言’,即臣下進諫時必須注意事理、形式、態度、分寸,恪守禮法,講求進諫的態度和技巧等等。

    與這類觀念上的戒律相應,歷代法律都有懲處言罪之條,如非議朝政、觸犯忌諱、妖言惑衆、冒犯君長、不敬君王等。”

    然而,正是這項各代王朝皆爲言官羣體遵守的規定,到了明代,尤其是歷史上的萬曆中後期,偏偏卻遭到了嚴重的衝擊。

    言官對於萬曆批評之激烈,甚至可以說是對萬曆個人品德操守的猛烈攻擊。這種激烈,恐怕是整個中國歷史之中前所未有的。

    《論明萬曆中後期言官對神宗的批評》中,對言官批評萬曆情況有這樣的描述:“早在萬曆十七年,大理寺評事雒於仁就痛斥神宗‘嗜酒’、‘戀色’、‘貪財’、‘尚氣’,四毒俱全;

    萬曆二十五年,左副都御史張養蒙也指責神宗‘好逸’、‘好疑’、‘好勝’、‘好貨’。這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抨擊,前後相繼,幾乎到了破口大罵的地步,將神宗置於鋪天蓋地的非議之中。”

    又如《明史》記載,戶部給事中田大益在萬曆三十二年八月,上書抨擊萬曆個人操守:“陛下專志財利,自私藏外……君臣上下,曾無一念及民……空言相蒙,人怨天怒,妖祲變異……皇陵爲發祥之祖而災,孝陵爲創業之祖而災,長陵爲奠鼎之祖而亦災……

    臣觀十餘年來,亂政亟行,不可枚舉,而病源止在貨利一念……陛下中歲以來,所以掩聰明之質,而甘蹈貪愚暴亂之行者,止爲家計耳,不知家之盈者國必喪。

    如夏桀隕於瑤臺,商紂焚於寶玉,幽、厲啓戎於榮夷,桓、靈絕統於私鬻,德宗召難於瓊林,道君兆禍於花石……”

    在將萬曆比爲桀、紂、幽王、厲王、桓帝、靈帝、徽宗等歷史著名昏君後,田大益毫不留情的說道:“覆轍相仍,昭然可鑑。陛下邇來亂政,不減六代之季。一旦變生,其何以託身於天下哉!”

    這罵得可夠狠?說是狗血淋頭也不爲過了吧?可是朱翊鈞對此的態度又如何呢?

    面對如此鋪天蓋地的批評,甚至是對於皇帝個人的全方位攻擊,萬曆對此的態度居然只是留中不發,也就是不予理會。

    對此,《明史·田大益傳》是這麼記載的:“上章者雖千萬言,(萬曆)大率屏置勿閱。”——任你罵得再狠再多再不堪,朕只當沒看見。

    朱翊鈞這樣的反應只是因爲脾氣好嗎?顯然不是,他要是脾氣好,當年張居正怎麼差點被挖墳鞭屍的?

    原歷史上萬曆對待言官的集體激烈抨擊乃至謾罵,皆採以留中不發、不予理會的方式冷處理,其實是從側面反映了明代尤其是中後期皇權的疲弱,根本到不了所謂“君權空前絕後的膨脹”。

    而這些,也正是之前所提及“尤其如萬曆等怠政之君主權力,始終無法恢復於洪武永樂朝之皇權巔峯之因”。

    然而在後世很多人那裏,每每論及言官之直言,便常有論者便要提出所謂“廷杖之下,臣子噤若寒蟬,不敢奏對忤旨,甚至只懂阿諛奉承……如此便造就了明代君權獨C的空前膨脹”云云的陳腔濫調。

    這類論點看似合理,但若細究歷史,則發現所謂“廷杖令士風頹靡”一說,只是想當然的推論結果,並不符合史實,也並不成立。

    事實上,當時許多言官沽名釣譽,以廷杖作爲獲得聲望乃至升遷的手段。正如當時禮部尚書于慎行所言:“近世士大夫以氣節相高,不恤生死,往往視廷杖戍遣爲登仙之路。一遭斥謫,意氣揚揚,目上趾高,傲視一世,正所謂意氣有加也。”

    許國也曾憤慨地指出:“邇來建言成風,可要名,可躐秩,又可掩過,故人競趨之爲捷徑,此風既成,莫可救止。”

    而孟森也曾道:“至明之廷杖雖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爲至榮,終身傾慕。”

    可見,所謂“廷杖之下,士風頹靡,只懂阿諛奉承”之論調,恐怕與明士風之實況所不符。以廷杖之說而論明代君權之空前膨脹,其實難以成立。

    那麼大明朝的君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既主導行政之決策權,所以大明的君主看似獨C,而由於言路之開放,導致君主又處處受制,只能以表面寬大的“留中不發”手法處理。

    這一切的背後,其實是君權面對言官們史無前例的激烈抨擊而無力處理,只得自我“擺爛”、不予理會。

    這種置若罔聞看似是帝王的傲慢,其實事實正好相反,這是君權面對過於強大的輿論和道德壓力所展現出的無能爲力,是典型的疲弱不堪。

    當然,原歷史上的朱翊鈞與當前的朱翊鈞顯然有所不同。如果說原歷史上的朱翊鈞是被文官集團的“非暴力不合作”給搞得沒脾氣了,那麼現在的朱翊鈞相對而言日子卻好得多。

    朱翊鈞現在處境的“好”,可以說主要是依靠實學派改革得來的,當然也有高務實憑藉這些改革而打出的數次大勝作爲加成。

    實學派改革的目的歸根結底就四個字:富國強兵。從其所達成的階段性效果來看也正是如此。

    從富國的角度來看,戶部歲入相較於嘉靖末年和隆慶朝已經翻倍都不止,而且很多不必要的支出又被砍掉了——例如宗室開支減少了三分之二,驛站開支減少了四分之三,原先年年虧損還禍害九邊的官營軍工大部分關停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