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283章 正國本(六)亢龍有悔
    有人或許不同意,認爲大明的決策雖然不是由“宰相”做出的,但它是由皇帝最終批紅決斷的啊!怎麼,皇帝的權威性還不如你區區宰相不成?

    這就是關鍵所在了——朝廷各級官員口中認可的“權威性”,和他們心中認可的“權威性”,其實是不一樣的。

    在口頭上,任何朝廷官員都會表示“聖明不過皇上”,但其實大家真正信任的永遠都是經歷過各種風吹浪打,或者多年苦熬上來的文官領袖。

    你要問原因?皇帝是靠繼承來的,但才幹並不能繼承,即便先帝再怎麼英明神武,今上也可能是個二百五;

    文官領袖則不同,即便有些人看似是苦熬資歷上位,但其實也依然是在險惡的官場殺出重圍的佼佼者——你光會熬資歷早就被人頂掉了。能成爲文官領袖,意味着你無論如何一定是作對了什麼事。

    既然如此,同爲文官的羣臣究竟會更加信任誰的能力,那還用說麼?可是結果呢,現在的決議並不一定是文官領袖的意見,而只是皇帝的意見,大家即便嘴上不敢說反對,心裏誰不會腹誹一句:此亂命也。

    如此,就可以說明爲何內閣制會導致朝廷決策的權威性受到打擊——這玩意兒不一定是我們文官集團認可的!

    其二,在上一條這個前提下,首輔的產生過程更加使得文官集團內鬥加劇。

    廢除宰相制使得文官集團沒有了名正言順的領袖,但一個集體想要團結高效又必須有一個核心存在,那麼爲了成爲這個核心人物,所有人都不得不想盡辦法,希圖上位。

    或許有人要問了,以前的宰相制不也是“一個核心”嗎?怎麼宰相制下沒有“必然黨爭愈演愈烈”,首輔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假宰相反而會導致“必然黨爭愈演愈烈”?這就又得說明朝的制度的確很神奇了。

    以前歷朝歷代的宰相怎麼來的?皇帝任命。

    沒錯,就這麼簡單:皇帝任命宰相,宰相駕馭百官,同時對皇帝負責。

    這個制度雖然簡單,但是責權十分明晰。朕任命你爲宰相,你要負責做好xxxx工作,做得好了,朕給賞;做得不好,朕換人。

    結果明朝的內閣制度把這個規矩換了,換成什麼了?大名鼎鼎的廷推。

    後世經常有人誇讚廷推,認爲這甚至有了皿煮的範兒,十分先進。這其實就和很多人一說西式皿煮傳統就誇雅典皿煮制度一樣無知。

    雅典的皿煮從來不是全民皿煮,它只是雅典城原住民的皿煮,城中其他幾個階層連r權都沒有,談什麼鬼皿煮?

    而廷推制度之所以出現,本質上也是因爲皇權一刀把相權砍了,文官集團的反抗意志日漸高漲,不得已之下才做出的變通,它是一種妥協的產物。

    然而這個制度根本上來說就是個畸形怪,因爲它導致了文官集團首領的責權由此變得非常不明晰——你這首輔到底是爲皇帝站臺的,還是爲我們文官集團站臺的?

    教員說過,處理敵我矛盾的首要任務是區分敵我。所以,你這首輔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如果都不明確,那你的地位肯定尷尬。而偏偏廷推制度把這種不明確推到了巔峯:重臣共議,皇帝拍板。

    現在好了,首輔是文官集團的頂層代表們推選出來的,但最終是由皇帝下旨認定的——請問現在你是哪邊的人?

    爲何大明的首輔不好乾,要麼做權臣,要麼做庸臣?這不是首輔自己憑藉個人意志就能改變的,是制度基礎就在這兒擺着。

    假如你和皇帝同心同德,皇帝會容忍你去做明面上的權臣,但這就意味着你和大多數文官同僚會出現矛盾衝突,他們對你的容忍度往往不高。

    這裏幾乎可以隨便找大明歷史上的所謂“權臣”級別的首輔來看:嚴嵩、高拱、張居正,哪一位是在整個文官集團層面被當時朝野公論“一代賢相”的嗎?其實沒有,他們的“人緣”都不太好。

    嚴嵩不必說了,這廝自身槽點太多,被罵幾百年也實屬正常,但即便如此,後世也有一些學者指出他其實對當時朝廷的穩定還是起了不少作用的。

    高拱呢?王世貞作爲當時之人,又是文壇領袖,其在寫《首輔傳》時對高拱那真是有黑點要黑,沒有黑點製造黑點也要黑。

    高拱雷厲風行,發現不端立刻指出,發現錯誤立刻要求改正,這本是做實事的領袖人物該有的精神氣,結果在王世貞筆下就成了“性急迫,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觸之立碎,每張目怒視,惡聲繼之,即左右皆爲辟易。既漸得志,則嬰視百辟,朝登暮削,唯意之師,亡有敢抗者。”

    好傢伙,人家高拱管吏制,抓了一堆貪官,新修了考課法加強官員考覈,對不合格的官員該降級的降級,該罷黜的罷黜,到你王世貞這兒就變成性急迫不能容物了,變成嬰視百辟,朝登暮削,唯意之師,亡有敢抗者了?怎麼說,還非得和和氣氣,什麼尸位素餐都裝看不見纔好?

    張居正呢?這位生前榮寵不斷,結果在死後差點被開棺鞭屍,百官羣起而攻之,把他罵得宛如過街老鼠。以至於他在《神宗實錄》裏的蓋棺定論居然是“偏衷多忌,小器易盈,鉗制言官,倚信佞,方其怙寵奪情時,本根已斷矣。威權震主,禍萌驂乘。何怪乎身死未幾,而戮辱隨之。”

    雖說高務實老說張居正只是改良,稱不上改革,因爲他沒有“鼎故革新”之舉,只是在原本腐朽的大廈上修修補補了一番,可是……人家至少認真修補過了啊!怎麼就落得這麼個下場,這麼個名聲?

    好在不久之後便有人開始爲他翻桉,而後世學界甚至出於某種需求,把他重新擡了出來,誇耀無比,乃至於言過其實。

    總之一句話,在大明朝要做好這個首輔,最爲難的就是如何定義自身是誰的代表——皇帝,亦或羣臣?

    在趙志皋看來,高務實在這一點上反而不必顧慮太多,因爲他的身份和立場實際上早已決定:實學派一直以來就是保皇黨。

    所以趙志皋認爲,高務實上位首輔,一定是個權臣,因爲他要做的基本都是皇帝認可的事,皇帝會給予他一切必要的支持,而這必然會給心學派帶來更加巨大的壓力。

    然而,同樣看到這一點的沉一貫選擇對抗,堅決與高務實作對,而趙志皋卻不這麼看,他的選擇是退讓,坐看高務實權力登頂。

    那麼,趙志皋真如沉一貫所見,是個膽小如鼠之輩嗎?如果僅僅這麼看,那就太小瞧趙志皋了。趙志皋的退讓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他在決定此事之時便喃喃自語,唸叨起《晉書·王豹傳》中的一段話:“今以難賞之功,挾震主之威,獨據京都,專執大權,進則亢龍有悔,退則蒺梨生庭,冀此求安,未知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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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完成今日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