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48章 謗君案(上)
    自萬曆十一年徐階去世,心學派內部再也無人能與申時行相比,縱然以王錫爵那樣的士林名望,畢竟其官場地位遠遜於做了十餘年閣臣的申時行。這一次王錫爵雖說終於入閣,可也是申時行強力舉薦的,這也更坐實了申時行心學第一大佬的位置。

    作爲心學派當仁不讓的牌面人物,申時行對於講學的熱衷略遜於徐階,但其官場上的手段如今恐怕已能與昔日的徐華亭平分秋色。

    別的不說,單說他今日這票擬就很能證明其手段。

    “高務實前疏所論,茲事體大。爾曹急於維護祖制,其情可憫。然遽言謗君,實乃危言聳聽。不與聞。”這票擬一共四句。

    第一句先對整件事的起因定性:“高務實前疏所論,茲事體大。”

    這件事是怎麼引起的呢?就是高務實裏談到的事。這件事怎麼定義呢?申時行無比謹慎地只用了“茲事體大”來形容。

    “茲事體大”本身不算定義,但申時行作爲內閣首輔,“不給定義”本身也是一種定義,即他認爲事情很嚴重,應該審慎。

    由於皇帝還沒有定義,所以申時行這麼做,既給了皇帝面子,又表達了自己“謹慎反對”的立場,而且這個反對的態度還不會過激。如此,萬一將來和皇帝的定義相左,也可以及時調整過來,不至於把自己卡死在某個立場上回不來,和聖意直接衝突。

    第二句是對言官們指責高務實謗君這一現象的定義,這個定義就不同上一條,顯得非常斷定:急於維護祖制,其情可憫。

    按理說,“急於維護祖制”就已經是很確切的定義了,是一種對他們的行爲明確表示贊同的意思——畢竟“維護祖制”在大明屬於“政治正確”,而“急於維護祖制”那更說明這些言官覺悟很高,一看見有人要動搖祖制,急得不得了。

    可是,爲什麼申時行還要加一句“其情可憫”呢?須知這個詞一般適用於對犯錯之人給予原諒之前呀,你怎麼一邊肯定他們的表現,一邊又暗示他們做錯了?

    原因在於第三句,“然遽言謗君,實乃危言聳聽。”

    這句話十分精妙,首先就妙在這個“遽言”——這個詞要與上一句的“急於”聯繫起來看。意思是由於這些言官覺悟很高,對於動搖祖制的事着急上火,因此考慮問題的時候就有些急火攻心,難免會考慮不周——看看,又是巧妙開解罪名的做法。

    緊接着,申時行很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你們這是“危言聳聽”。

    “危言聳聽”也是個妙詞,用這個詞意味着高務實的的確很嚇人。只不過呢,你們還是太不淡定了,本閣部認爲事情還沒到那一步。

    你看看,既表達了對的擔憂,同時又認爲情況還沒有言官們說的那麼嚴重,事情還是可控的。如果延展開來思考,申時行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就是目前整件事還“未有宸斷”,還可以挽回——所以這同時也是對皇帝的暗示。

    與此同時,“危言聳聽”也是對言官們“遽言謗君”的最終定義:罪名不大,也就是說得誇張了一點——言下之意是他們的動機沒有問題,甚至思考方向也沒錯,只是在危險程度上出現了誤判。

    申時行雖然沒學過物理,但看來有個道理他很清楚:錯誤是可以避免的,而誤差不可避免。他這裏的話,意思就是說言官們說高務實謗君,性質上不算“錯誤”,只能算是個“誤差”,所以情有可原。

    好,所有的道理都在這看似簡單平淡而其實精妙絕倫的區區三十四字裏說得清清楚楚了,接下來,作爲首輔的票擬,他就要給出“處理意見”了。

    “不與聞”就是申時行對這些彈劾的處理意見。

    什麼叫“不與聞”?最簡單的表述:就當沒聽見。

    我都“沒聽見”,那自然就既談不上同意你們的看法,也不至於因此追究你們的責任。

    你要問原因?我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啊!

    至此,正常情況下來說,無論皇帝、內閣、高務實、言官們,全都被申時行的四句話重新安放在了可進可退的位置上,無論哪個方面、方向,都不至於立刻爆發衝突。

    什麼叫八面玲瓏?這就是八面玲瓏。

    什麼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該表明的態度,我表明了;該淡化的問題,我淡化了;該保護的人,我也保護了。

    論打太極,申時行完全可以稱之爲一代宗師。

    前後共計二十七道奏疏彈劾高務實“謗君”,全被申時行用同樣的票擬貼在上頭,與其他奏疏和票擬一道呈送司禮監。

    司禮監能夠“按例批紅”的部分從來不包括這種彈劾重臣的彈章,因此黃孟宇看到之後不能處置,只能以原件轉呈皇帝御裁宸斷。不過,黃孟宇在震撼於心學派這次對反應強烈之餘,又不得不對申元輔的太極聖手歎爲觀止。

    臥槽,“謗君案”你都能圓回來?元輔牛逼!

    “讀書還是有用的啊!”黃大掌印親自捧着一疊奏疏往乾清宮而去,口中喃喃自語:“這兩位狀元公之間的戰爭,別看銃不響馬不嘶,可我老黃就只差一點便要看不懂了。”

    黃孟宇雖然本不是朱翊鈞的嫡系,不過對於皇帝而言,其實也沒差——大明的宦官再如何“權宦”也只能依附於皇帝生存,可不像唐末的權宦一樣完全掌握着神策軍那支中樞禁軍,可以肆意妄爲到隨意廢立。

    黃孟宇作爲任職十幾年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親高務實是可以的,但歸根結底他還是皇帝的親信,否則哪裏坐得穩位置?

    因爲是親信,黃孟宇一進乾清宮西暖閣,坐在御案前一邊端着銅爵一邊看書的朱翊鈞便瞥了他一眼,主動開口問道:“如何,彈章如雪吧?”

    黃孟宇滿臉堆笑:“一切都瞞不過皇爺的法眼,真個是彈章如雪——還是臘月裏的那種。”

    朱翊鈞被他說的話逗得忍不住哈哈一笑,道:“無妨,瑞雪兆豐年,雪大一些也未必一定是壞事。”

    說着,朱翊鈞已經放下酒杯,把一卷書冊也隨手扔回了桌上,朝黃孟宇招了招手,同時又問道:“都是怎麼說的來着?是罵求真欲行苛政,還是罵他與民爭利?亦或者……罵他要效牛李之爭?”

    黃孟宇捧着奏疏和票擬一邊上前,一邊微微喘息着回答:“這些都有,還有一些皇爺沒提到的說法呢。”

    這話似乎略微出乎朱翊鈞的意料之外,他詫異着,眼珠一轉,問道:“哦?還有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