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要在江南廣徵商稅,申元輔都談不上很生氣,更沒有因此動怒,何以看到區區一首詞反而勃然大怒了?
因爲這首詞恰好擊中了申元輔的要害。
不過,這首詞並非高務實原創,其來歷是清嘉慶年間的兩位大臣。
韃清嘉慶年間,京城流傳着一幅對聯:“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師。”尋常人一看,這對聯的表面意思,應該指的是《三國演義》裏的曹操和董卓。因爲,曹操是東漢末年的丞相,而董卓也曾官至太師,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在民間流傳甚廣。
然而實際上,這副對聯裏的曹丞相、董太師,指的是嘉慶年間的兩名朝廷重臣:曹振鏞和董誥。
曹振鏞是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元老,此公官運亨通,位極人臣,官至武英殿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基本上算是做到了漢人大臣的頂峯。
曹振鏞爲官,有六字祕訣聞名於世:“多磕頭、少說話”。後以八十一歲高齡病逝,死後得到了“文正”諡號,成爲韃清近三百年中僅有的八名“文正”之一。
董誥是乾隆、嘉慶年間的朝廷重臣,官至文華殿大學士、軍機大臣。由於自乾隆以後,保和殿大學士不再授人,是以文華殿大學士變成爲事實上的內閣首輔,因此董誥在當時的地位就不必多說了。
董誥以七十九歲高齡病逝,死後得到“文恭”諡號,嘉慶皇帝親臨祭奠,還給他寫御製哀詩“只有文章傳子侄,絕無貨幣置田莊”。這是誇獎董誥清正廉潔,只有文章傳世,沒有留下金錢購買田莊。
如此看來,這應該是挺厲害的兩個人,那麼“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師”這幅對聯的出處又是來自哪裏呢?說起來,這與當時天理教進攻紫禁城有關。
嘉慶十八年,在直隸、河南一帶流傳的天理教紛紛發動起義。當年九月,其中一支天理教徒約兩百人,被首領林清派遣混入京城,在幾名太監的裏應外合下,攻入了戒備森嚴的紫禁城,最遠打到了隆宗門附近。
不過當時嘉慶皇帝沒有在紫禁城,因爲在此之前,他正好借打獵的名義,巡幸到了熱河承德避暑山莊。
韃清的皇帝可不像大明中期——尤其是正德以後的皇帝那樣,近乎於被禁足在了京師之中。他們是經常到處亂竄的,而理由也五花八門。明代文臣常用來限制皇帝出行的藉口,如花費巨大、國務積壓、侵擾民間等等,韃清皇帝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
京城發生如此重大的事件,消息很快就傳來了。嘉慶皇帝收到消息時,正在從熱河回到京城的路上,聽到京城發生鉅變,一時之間慌了神,也不知道京城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了,頓時沒了主意,隨即向身邊的王公大臣詢問。
陪伴嘉慶皇帝前往熱河承德避暑山莊的王公大臣很多,絕大多數人都建議暫時駐蹕下來,靜待事態下一步的發展再定。只有董誥力請嘉慶皇帝啓程回到京城:“是滋亂也,獻俘者行至矣!”董誥說到激動處,竟然涕淚俱下……這表演水平放在後世肯定可以拿個小金人,高務實說不定都沒這麼能演。
那麼這時候,曹振鏞在哪呢?
嘉慶這次巡幸熱河承德避暑山莊,沒有將曹振鏞帶在身邊,曹振鏞此時留守於京城,負責處理軍政要務。
很快,清軍平定了天理教徒的起義,曹振鏞這才鎮靜下來,整個京城隨之恢復了安定。
對於曹振鏞和董誥兩位朝廷重臣在天理教徒起義中的表現,大家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在不久之後,京城一名無名氏就編撰了一幅對聯出來諷刺他們:“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師。”
當時,曹振鏞任職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董誥由文華殿大學士晉升爲太子太師。
這幅對聯在朝野傳得沸沸揚揚,最後也傳到了曹振鏞和董誥兩位當事者耳裏。有意思的是,這二位可能李春芳附體,或者練就了唾面自乾的大神通,都沒有生氣,反而一半自嘲、一半自辯地說:“此時之庸碌,啼哭,頗不容易。”
這件事發生後,如果有人見到董誥,當面尊稱他爲“太師”,董誥一定會笑着推辭,說道:“賤姓不佳。”
這句話很好理解:《三國演義》裏“董太師”的名聲實在是爛大街,誰願意跟他沾親帶故呢?就像“人於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的道理一樣。
直到董誥病逝後被晉封爲太傅,“哭哭啼啼董太師”的說法才逐漸消失。但是,舊的對聯消失了,新的段子又出來了。隨着董誥、曹振鏞先後病逝,京城又傳出了一段詞牌《一剪梅》,就是前文中出現的那首。
曹振鏞在死後獲得了“文正”的諡號,曹浩在死後獲得了“文恭”的諡號。不過,由於“文恭”不如“文忠”,因此高務實把原文中的“文恭”改成了“文忠”。
這一改,就更顯得是刻意譏笑“我二人”了——他倆分一分,正好一個“文正”,一個“文忠”嘛,簡直是指着鼻子嘲諷。
申時行怒就怒在,這首詞裏說到的這些做法,幾乎可以逐字逐句扣到他頭上,尤其當他和王錫爵都猜測是高務實的手筆之後,有一句話特別刺激他。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
這裏的“經濟”說的是“經世濟民”,正是“大臣”所當爲,而大臣“從容”有度,本也是申時行的一貫做派,並且經常對身邊人說。
單看這前半句其實沒有什麼問題,懷就壞在後面八個字:莫顯奇功,莫說精忠。
申時行這兩年經常有意無意地與人說起“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道理,王錫爵雖然未在京師,但他是天下名士,常與人論道於蘇州,也時常表達類似的觀點。
如果說他們二人說這樣的話只是因爲嫉妒高務實的“奇功”,那其實還是有點冤枉的,嫉妒不是沒有,但的確並非全部。
他們二人身爲心學派的臺柱子,在高務實屢立奇功的時候,當然要對自家派系內部的官員進行勸勉、安慰,以免他們被高務實刺激到,否則無論是嫉妒過甚而胡攪蠻纏,亦或者自愧不如而放棄鬥爭,都不是他們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