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大夫就慌慌張張從外頭進來,朝那三爺一躬,“三爺,您可是哪裏……”
男子微微欠身,“請大夫瞧瞧這位的手。”
大夫得令看了看褚疏的右手虎口處,從藥箱中拿出金創藥灑在傷口上後爲其包紮。
褚疏看着被一圈一圈纏上的手掌,合上了眼,“與我何干?”
“錦囊裏說,‘所託之人可解其惑’。”男子這話有些試探之意,他想知道,究竟褚疏在惱什麼。
果然褚疏立馬蹙起了眉頭,手也攥成了拳,剛包紮好的絲帛又溢出了血。大夫擡眼瞅了瞅兩人,只好再包紮一次,包紮完後趕忙退了出去。
“無憑之說,”褚疏睜眼睨着男子,“遣使也信?”
“由不得子寬不信,”男子頷首,“況且,子寬信姑娘能解此惑。”
“呸,老子信了你的邪,”褚疏低聲罵道,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個說得輕巧,分水分洪,你們當是幹嘛,分糖喫嗎,隨便分一分大家都高興是吧?”
男子沒料到褚疏會如此氣惱,沒反應過來。
褚疏卻是氣結,“分水是說分就能分的嗎?說什麼低窪之地,荊地有多少百姓,那廝說了要被分水的窪地嗎?那些窪地可有人住?是否會傷及無辜?你們管不管他們死活?”
褚疏越說越氣,“有意思了,荊地難道還有哪個城邑比陽州地勢更低,那廝有沒有說要把陽州給淹了?”
褚疏的質問劈頭蓋臉而來,那三爺有些猝不及防,一時噤聲。
確實,這陽州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漢水與長江聚匯於此,古爲雲夢大澤所在之地,熲國立朝以來極重此地,又因此地爲熲國與旻國邊界處,是爲熲國最近旻國的州郡,水路交通又便利,因此也是商易之地,富饒人衆,人口近萬戶。
他這幾天也命人去看了錦囊所提低窪之地,皆是城邑邊的小村莊,少的也有十幾戶人家,聽褚疏的意思,她知道怎麼分水,只是有顧慮,而她的顧慮確實存在:一旦分水,那些人家很難倖免於難。
這些男子都知曉,卻還是低聲道,“子寬自然傾盡所能轉移窪地所有百姓。”
“呵,”褚疏白了他一眼,“如今其他城邑的所有百姓都已經轉移到高地了?”
男子搖頭。
褚疏輕敲着几案,“那州府這邊還有足夠的可用於轉移的船隻?”
男子又搖頭。
“那遣使這傾盡所能與要他們死有何差別。”褚疏翻了個白眼,同許漢一樣,站着說話不腰疼。
“可若是不分水,這水災只會害了更多百姓的性命。”男子望着褚疏。
褚疏擡眼,手指仍敲着几案,“若是沒有這錦囊,遣使會想到分水嗎?”
自然是不會的,褚疏心知肚明。這分水,壓根就是行不通的,不過是當年她的隨口一提。
那年她與許漢在鳥鼠山禹王廟,有感大禹治水,便談論起治水之法。褚疏提到除卻許漢說的水利、堤防,城邑的排水溝渠也是重要,且地處低窪、丘陵的城邑,更應劃出分水區,以備水災時分水。
“子寬如今知道了,自然不能當不知道。”那三爺是倔驢脾氣,“姑娘是深明大義的,應明白這其中道理。”
“遣使毋需同我講那些大義,我不過一介草民,沒那麼大覺悟,我只知人生而平等,生命決計不能因其他生命而被犧牲。
“你若是有法子轉移百姓便罷了,我還可以同你講講如何分洪,可你沒辦法。家沒了可再建,人沒了就真的沒了。
“爲官者做決斷,不會知道那些百姓是怎麼想的,更不會在意。在你眼裏分水爲最好的解決方法,是,確實如此,確實需要一個惡人來做此決斷,但我,卻不會做那把劊子手手中的刀,何況對方是無辜的生命。”
男子不語,褚疏頓了頓,壓下脾氣,道,“遣使,你毋需將事情做得那般滿,你爲遣使自然是有你的本事。分不分水也無妨,不過是時間長了些罷了。不過,倘若遣使覺着自己的時間與仕途較之百姓性命更重要,那以上權當我沒說過。
話已經說
只聽到那三爺道,“姑娘留在州府罷,出去,姑娘的馬便會被充當官馬。”
褚疏莫名其妙,“你還要關着我作甚?”
“子寬並未想關着姑娘,”男子擡眼,鬆開手望着褚疏,“只是子寬愚笨,怕還有其他疑惑,也只有姑娘能解了。”
褚疏挑眉,“遣使這事要軟禁我?”
男子一臉無辜,“子寬不過是想有個能說話的人。”
“我?”褚疏食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下男子,“同你說話?”
男子抿脣,褚疏有多不待見他他心知肚明,他也並非多事之人,不過褚疏將才的話實在叫他對她另眼相看,她一個女子如此肆意放達本已實屬另類了,此般覺悟,當真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狹隘、淺薄,蘇豫總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還說他就是太孤戾,他從來不以爲意,今日真是如醍醐灌頂。
想到蘇豫,男子不由問道,“伯逸兄可知道姑娘在此?”
褚疏眼珠一轉,“還未同他講。”
男子點點頭。她明明已經在陽州城逗留了近七日,卻還是未寫信告知蘇豫,想來倆人的關係也沒有他想的那般深。
褚疏卻是醒悟,小聲嘀咕了句,“原來是公報私仇。”
“姑娘說什麼?”褚疏聲音太小了,男子沒聽清。
“我同伯逸沒什麼的。”褚疏這般解釋道。
“是嗎。”男子若有所思,卻沒探究褚疏爲何作出解釋。
“所以遣使不用介懷了。”褚疏看着男子,無論男女終究是凡人,在情字上,誰也逃不脫。
男子對褚疏的深意渾然不覺,褚疏也不再言語。半晌,男子只好先開口,“那就委屈姑娘住於聽風室,離子寬的問雨室近,都在一個院子。”
褚疏癟嘴,連居室都安排好了,她這是非留下不可了。起身就往庭院走,男子便也跟了上去。
看着褚疏牽馬,男子有些不解,“姑娘去哪?”
“去取酒和包袱。”褚疏沒好氣地回答。
男子則答,“東西都已在聽風室了。”
果然是做好了安排的,不過通知一聲罷了還要說些沒用的場面話,褚疏打量着那三爺,僞君子,之前說他小人都是抹黑小人了,真不知道蘇豫到底看上他哪點了,除了皮相,就這性格與手段,反正她瞧不上。
被褚疏盯得久了,男子心裏有些發麻,除卻那日在中正門,她還沒這般看過他,總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便問道,“姑娘作何這般看着子寬?”
稀得看你,褚疏撇嘴,一點也不想多同他廢話,“帶路。”
男子吩咐人把褚疏的馬帶下去,將褚疏領到了節院。
褚疏環視了這節院一週,院子不大,園設俗氣得很,白瞎了這院名與屋室名。
“別來找我。”褚疏擡腳進了聽風室,迅速關了房門,完全沒有給男子說話的機會。
那三爺立在院中,被褚疏這動作逗笑,轉身準備回正堂,還有一大堆事務,如今分水又分不成了,後面的事務佈置都要改。
“我可以到處走動罷?”褚疏又開門探出了頭。
男子失笑,“姑娘不牽馬便好。”
“那你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那麼多人跟着我,煩。”褚疏歪頭望了眼對面房檐,心裏卻想着果然皮相好的人笑起來都好看,不過蘇豫也過於膚淺了。
男子頷首,先前近衛說不止他們一方隱在暗處,她大抵都知道的,似笑非笑看了眼褚疏後轉身離開。
褚疏臥在榻上,眯眼睡了一覺,醒來又望着窗外呆了會兒,聽得有鳥叫,忽地想到理應傳信給蘇豫,告知他自己不久便會回昌都了,還得同他講他這子寬是怎般小人行徑,在順便傳信給許漢,不罵罵他實在難解她心頭之氣。
可她這房裏並沒有筆墨,要人紙筆寫其壞話,似乎不大好啊,褚疏用十指抓了抓頭髮,隨便綁了綁,還是起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