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61 第159章 他在下一盤棋
    大年初一,午時。

    蘇晏與太子同乘一輛馬車,在錦衣衛的護衛下,來到鴻臚寺。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接到聖命,在他們之前趕至鴻臚寺,正在勘驗現場。

    蘇晏一進月門,就看見冰雪覆蓋的鯉池旁,沈柒身穿品紅色織金飛魚曳撒的身影。

    沈柒平日裏慣穿青藍灰等冷色,一是沾血不顯,二是性子使然,就連牀上掛帳都是暗沉沉的鴉青色,此番爲了節日應景穿一身鮮豔的紅,倒比往常更覺精神,面色也似乎柔和了幾分。

    蘇晏本着欣賞的心態,不錯眼地看。旁邊太子見了惱火頓生,用力拽蘇晏的袖子:“看誰呢,眼珠子都不會轉了!有什麼好看的!”

    “小爺撒手,別把我官袍扯破了。”蘇晏低聲抗議。

    太子鬆了衣袖,轉而去握他袖內的手。

    “你轉個臉,看這,這兒。”朱賀霖挺起胸膛,展示一領簇新的正紅色皮弁服,金冠、朱纓、絳紗袍,腰身被玉帶束得緊,顯出了猿背蜂腰的發展趨勢,再等兩三年徹底長成,便是極爲英武挺拔的男子體格,“小爺我不好看麼?”

    蘇晏失笑:“好看。小爺最適合穿紅了。”

    一邊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不知這小鬼哪裏學來這黏糊糊的握法,非要與他十指相扣,叫人看見了像什麼話。

    太子緊扣不放,威脅道:“不許掙開,就這麼握着,走過去給他瞧瞧!”

    蘇晏手勁不如他大,無奈妥協:“好啦好啦,我不看他,去看那四具屍體好吧。正事要緊。”

    太子方纔不太甘願地鬆了手,又遞給他一個“小爺盯着呢,別給我和野漢子眉來眼去”的警告眼神。

    蘇晏又好氣又好笑,拂袖走近案發現場,準備先去看他們從池子裏打撈出來的屍體。朱賀霖立刻拔腿追上來。

    在場的北鎮撫司錦衣衛見太子親至,行禮口稱太子千歲。朱賀霖不耐煩地擺擺手:“繼續做你們的事,別管小爺。”

    蘇晏從沈柒身邊走過,與他交換了個眼神。沈柒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麼。

    四名瓦剌使者的屍體,脫得赤條條的,之前凍在結冰的池水裏,這會兒白裏透青地擺放在石板地面,看着很有些瘮人。

    北鎮撫司有自己的仵作,此刻正在做屍檢,初步認爲四人均是活的時候下水,凍溺而死,除此之外,身體上並無任何傷痕。

    池邊散落着四個人的衣物,內衣外袍都有。蘇晏端詳了一下,感覺像是自己脫完丟在腳下的,內衣在下,外袍在上,旁邊還有與牛皮靴靿吻合的腳印。

    “這麼大冷的天,除非被逼迫,否則不可能自己脫衣下池。”一名北鎮撫司的查案錦衣衛說。

    另一名錦衣衛道:“可是北漠人性情剛烈,倘若被人逼迫自盡,勢必暴怒反殺,再怎麼也不可能身上毫無傷痕。你們看這附近,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太蹊蹺了。”

    沈柒沉默地翻看完屍體,又在周圍牆頭屋頂巡視一圈,似乎在尋找兇手留下的腳印,但並無收穫。昨夜四更時分,下了場薄雪,即便有痕跡,如今也看不見了。

    蘇晏也覺得離奇,兇手究竟是怎麼讓這四人毫無反抗、自願投水的?他搜腸刮肚地回想,前輩子看過的刑偵片、懸疑推理小說,甚至是走哪兒哪兒死人的八百年小學生柯南……

    藥物控制?精神洗腦?

    要說這個時代雖然科技不發達,但古武的厲害程度卻超乎他的想象。他原本還以爲,所謂真氣什麼都是後人寫武俠小說時的杜撰,卻在荊紅追身上上了一課——竟然還有劍氣外放、魘魅之術這種近乎玄幻的功法。到底是歷史上真的存在過,還是平行世界的自帶設定?

    蘇晏一時也把不清,但他想到了個可能性,這四名死者會不會就遇上了個擅長施展迷魂術的兇手?無論是通過藥物,還是功法。

    仵作請示完上官,把其中一具屍體搬進室內解剖,主要檢查胃內有沒有毒藥。但取出胃容物後,發現只有凍成冰碴的肉齏和濁酒,拿去調在肉裏喂狗,狗喫完仍活蹦亂跳,並無任何異狀。

    眼看日頭西斜,天就要黑了,無論是房間、水池還是周圍環境,連同屍體的調查都無寸進,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也有些焦躁起來。

    內侍勸太子先回宮歇息。太子指着蘇晏說:“他一介文弱書生都沒喊累,小爺我歇息什麼?”

    蘇晏裹着狐裘披風,在檐下踱來踱去。太子拎着個朱漆描金龍鳳紋手爐,塞進他手裏,說:“天太冷,你體質又虛,拿着暖手。”

    說話的同時,滿是敵意地拿眼瞟臺階下方的沈柒,心裏揣測着:沈柒這廝怎麼看都是一臉陰戾邪氣,討厭得很。蘇晏在他受刑養傷時日夜照顧,該不會照顧到牀上去了罷?應該不至於,那時他半條命都沒了,如何能做得了那事?可後面就不好說了,蘇晏離京前,也沒少和他碰面。前幾日回京,褚淵不是還說,有人夜闖梅仙湯,還和蘇晏的貼身侍衛發生打鬥……那個闖湯池的野男人,會不會就是他?

    “哈!”蘇晏忽然叫出聲,嚇了朱賀霖一跳。

    “清河可是想到了什麼?”朱賀霖問。

    蘇晏朝他點點頭,走到沈柒面前,交代了幾句。朱賀霖雖然不高興,但看他們說的是公事,也沒有上前制止。

    沈柒聽完,命人將其他三具屍體也搬進驗屍房內,關緊門窗,搬了好幾個大炭盆進去,把炭火燃得極旺。房間內的溫度迅速加熱上升。

    仵作遲疑道:“嚴冬天寒,屍體才能保存完好,若是升溫太過,怕一兩天就開始腐爛了。”

    蘇晏道:“不必一兩天,只需烘半個一個時辰,屍體軟化即可。叫幾個人守在屍體旁別走開,仔細觀察變化。”

    沒過半時辰,變化就出現了,四個人的耳孔內流出一點融化的血水,量很少,不仔細瞧容易忽略。

    “莫非耳孔裏有外傷?小的想起來了,之前有個案子,兇手用長釘戳受害者耳孔,釘入腦中致死,因爲釘子深入耳孔,險些漏查了。”仵作用燈照來照去,卻沒有發現耳道內的異物。

    蘇晏說:“不是釘子。我懷疑是高頻聲波,把他們的鼓膜震破了,導致內耳出血。但出血量不大,又被冰凍住,不加熱流不出來。”

    “高頻……聲波是什麼?”仵作茫然問。

    蘇晏沒搭理,自顧自地琢磨:高頻聲波會損傷聽力,但不能控制人的行爲。更大可能性是次聲波,其振盪頻率近似人體大腦的節律,產生諧振時,會強烈刺激大腦,使人神經錯亂,陷入癲狂狀態,這才能解釋爲何死者在大冬天脫衣跳水……雖說原理很簡單,把聲波頻率降到20赫茲以下就行,但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有能力製造次聲波發生器?

    該不會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功法導致吧?

    他斟酌着用詞,問沈柒:“江湖上有沒有什麼武功,能通過聲音進行攻擊,譬如獅吼功啦,碧海潮生曲啦,傳音搜魂大法啦,之類之類。”

    沈柒似笑非笑:“蘇大人說的幾種功法,下官聞所未聞。”

    蘇晏有點尷尬和失望。

    沈柒又緊接着道:“但用音律作爲攻擊武器的,江湖上的確有這種路數。前朝有個用瑟的高手,自號‘素女五十弦’,據說樂音能隔空傷人。還有建立於本朝初年的天音派,就是用簫、笛、壎等管樂作爲武器。”

    “這個天音派,如今什麼情況?”

    “不存在了,大約二十年前便在江湖爭鬥中覆滅。”

    蘇晏問:“也就是說,現在江湖上幾乎沒有人能用音律攻擊了?”

    沈柒略一思索,“或許還有天音派的遺孤,也或許門人死絕了,但功法流傳了下來。不好說,北鎮撫司對江湖方面的情報收集,不如朝堂方面細緻。”

    蘇晏心道,我家裏不就有個現成的江湖高手,問他呀。

    “怎麼,你懷疑瓦剌使者的死,與音律有關?”

    “我也不好說,總歸是個值得懷疑的突破點。不妨從這裏着手查一查。”

    沈柒皺眉:“倘若真與江湖門派有關,那麼背後的指使者就更該令人警惕了。因爲對方既能控制江湖勢力,又能摸透朝政走向,否則怎麼會在我朝與瓦剌產生嫌隙的如此緊要關頭,精準地殺了瓦剌使者,這分明是有的放矢。”

    蘇晏點頭:“我也擔心這一點。我總有種預感,幕後之人在下一盤棋。瓦剌、大銘朝廷、江湖……都是他棋盤上的星位,黑朵薩滿、生死不明的瓦剌王子、遇刺的小爺、瘋死的血瞳刺客……或許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的角色,都是他的棋子。”

    朱賀霖本來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聽江湖事,這會兒忍不住開口:“以國土爲棋盤,以勢力爲棋子,這個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蘇晏說:“你知道對弈時最可怕的是什麼?你跟着對手的招數走,以爲一步一步封死了他的活路,沒想到收官時,他走過的每一手都連點成線,交織成一張大網,兜頭把你罩住,瞬間定生死。”

    朱賀霖想象了一下,有點悚然,但也更激起蓬勃鬥志,笑道:“那就來鬥一鬥,看最後勝負落誰家。”

    沈柒見天黑風寒,又要開始下雪,對蘇晏說:“今日就到此爲止罷,先回去用膳歇息,明日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