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槐不解其意:“陛下這話奴婢聽不明白……”
“不明白?哼。”昭帝又冷笑一聲,“待你明白時,朕只恐時間已經晚了……”
他轉過去,不再說話,唯一雙渾濁的額老眼卻滾出兩滴淚來。
夫妻二人疼愛了十數年的孩子,如今容後去了,她未見傷懷,反只是勸自己廣納後宮——果真人散茶涼,再不忍回顧。
帝王傷懷,不肯現於人前,但聽槐到底是多年侍奉的老奴,見此只覺心中十分難過:“陛下龍體要緊,還是要多多保重纔好。”
但聽槐侯了許久,也始終沒有得到昭帝的迴應,不由探頭去瞧,這才發覺皇帝早已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老奴長嘆了一聲,小心替昭帝將被子掖好了,這才放輕了手腳下去。
門外,石鈞夫婦仍在外頭立着,見得聽槐出來,幾人對視一眼,曉得此地實在不適合說話,交換過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後,聽槐便率先開口道:“公爺與郡主娘娘難得來宸慶殿,今日路上雪滑,不如由奴婢送二位出宮。”
季芸便看了石鈞一眼。
她是聰明人,在外,總是最迴護夫婿的面子,待見得石鈞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方纔同聽槐笑道:“如此,倒是有勞公公。”
路是季芸自幼便走慣了的。
但她因出嫁,許久不在內宮行走,又加之近來發生一連串不好的事,往日爛熟於心的路,今日走來,卻比尋常多幾分陌生。
出宮的路邊種了梅樹,褐色枝幹上紅梅正盛,又被沉甸甸的雪壓着,比尋常更多幾分遺世獨立的驚豔。
然不知爲何,季芸卻始終覺得有些觸目驚心的不愉。
或是因她上次入宮,不慎見到石鈞與季笙一道行在雪下的模樣……
想到這裏,季芸手中的帕子不由又被捏緊了。
聽槐眼尖,自然將季芸的動作看得分明,也不點破,只低眉斂目地送二人一道往外走。
反是季芸率先沉不住氣:“公公,方纔我觀皇帝舅舅臉色實在不好,他心情不好,你們做下人的,怎也不曉得去請妃嬪們前來侍疾?沒得實在冷清,連我都看不下去。”
聽槐便苦笑了一聲。
“郡主容稟,非是奴婢們不肯,可是,您也瞧見了,陛下如今心情實在不好,若是再請宮妃來,只恐落得和……一樣的下場。”
話一出口,他便察覺自己失言,忙輕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奴婢說錯了話,還請郡主娘娘恕罪。”
季芸不由轉頭看他一眼。
積年的老奴,一向最是機敏,今日卻有些失態。
她不由皺起了眉:“和什麼人一樣的下場?”
聽槐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說來,這些話都是宮廷祕辛了……奴婢實在不好說與郡主曉得,還請郡主莫要垂問,免得污了耳朵……”
話到一半,卻又藏着掖着地,實在吊人胃口。
季芸不由更不耐煩:“到底什麼事?”
然,她話纔出口,腰卻被石鈞的大掌重重攬了一下:“阿芸。”
她撇了撇嘴:“罷了,我不問便是。”
攬住她的手一觸即分。
石鈞轉頭同她道:“此地雪化路滑,實在不好走,阿芸不妨乘油壁車先走,也省得受了寒氣。”
“那夫君怎麼辦?”
“我?”石鈞目光在一旁的聽槐身上掃一眼,方纔轉回來,又笑,語中,頗有些大男子的傲慢:“我一個大男人,若是出行每每都乘車,倒是惹人笑話。”
倒也算不得假話。
他在沙場,也是九死一生搏命過的,如今歸京,倒像個婦人似地乘車,實在不像話。
但季芸卻捨不得丟下他一個人自己走:“夫君……”
石鈞看了她一眼。
後頭的話便被季芸吞回了腹中。
油壁車已經跟了過來,石鈞親自攙妻子上車,又仔細囑咐:“你若累了,只管在上頭睡一覺,熱茶點心也有,若是冷了餓了,只管用一些便是。”
到底是有幾分關懷在裏頭的。
季芸心中微暖,但當着許多伺候的下人,卻又不好表現得實在與丈夫難捨難分的小家子氣模樣,便只是笑着打趣:“夫君雖甚少乘這油壁車,倒是對裏頭的東西十分熟悉。”
原不過是調笑的話,可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卻突地多了幾分深意。
石鈞便也跟着笑。
但那笑容,卻極淺極淡,只浮於面上,並未到達眼底。
二人做夫妻的時日實則算不得多,季芸自然瞧不出來。
“這都是公爺關懷郡主,郡主實在好福氣……”聽槐在一旁笑,周遭伺候的宮人聽着,也跟着低頭笑起來。
遠遠瞧着,倒是一派和諧的模樣。
待得車馬遠了,聽槐方與石鈞一道慢騰騰地朝外走。
雪天路滑,路上宮人自然也比尋常少了許多。
走了許久,劉曜方纔同聽槐說話:“容後與趙貴嬪,究竟怎麼回事?”
他是明眼人,又關心時局,自然曉得容後與趙貴嬪不睦已久——若是曉得容後暴斃,趙貴嬪只會在自己宮中笑得連牙都掉了也不自知,又怎會爲容後傷懷到以致一病不起的地步?
聽槐便嘆了一口氣:“這話,倒是叫奴婢有些不好啓齒了……”
“但說無妨。”
聽槐這纔將那夜的事一一與石鈞說來。
“——陛下本就因皇后殿下的事難過,偏生趙貴嬪又實在不夠聰明,連陛下生氣也瞧不出來,待得奴婢入內時,趙貴嬪便已倒在地上了……”
石鈞率先反應過來:“這麼說來,趙貴嬪是被陛下所殺?”
聽槐便苦笑一聲:“這些話,也只您一個人說得了。總之在宮中,人人都只曉得貴嬪娘娘實是爲了皇后殿下的事太過傷懷,這才殞命,公爺,您……”
話既說道這個份上,再去追究趙貴嬪的死因,便也沒什麼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