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說,卻也算不得出錯。
畢竟——永安王妃如今身子的確不好,她的生母,卻也實實在在地葬在這寒山寺後山的山巔之上。
若非她開過棺親眼驗明,她險些便被騙了過去。
明空大師便捋着鬍子笑了。
實則,明空大師年歲不過四十餘歲,年輕時在南地時,也是被無數少女追捧着的玉郎。
縱然如今年歲老去,卻也仍舊神采奕奕地,並不似常人那般,相反,因爲常年身處佛門,他的眼神並不渾濁,反而精神奕奕地,十分健朗。
又加之他身上的佛香,更爲他添上幾分年輕人所沒有的睿智,總總因素混合在一起,便形成一個十分英俊帥氣的中年和尚形象。
某一個瞬間,季笙幾乎在心裏偷偷地嚮往起南地的風姿來。
聽聞南女多恣意,昔有洛陽,今有建康。
便連今夕北地的京都長安,也多有模仿南地,若真到了南地,那又該是何等的自在恣意?
生平第一次,季笙在心中悄悄地起了想要去南地一觀的念頭來。
她想去看南地風流的玉郎,想看南地的大好河山,也想看建康城裏的寬闊廣場上手拉着手成羣結隊地走過的少女,追逐着士族玉郎孺牛車時發出的銀鈴的笑聲,還有醉倒在建康街頭上的狂士嬉笑怒罵的模樣……
她的思緒漸漸地飄遠了。
明空大師一直沒說話。
他只是捋着自己一把長長的鬍子,看着面前這個少女,看着她陷入沉思時目光中隱約又顯出幾分故人模樣的樣子,也看着面前的茶水從溫熱逐漸冰涼。
他自是不在意時光流轉的。
山裏的時光悠長且緩慢,他居在寺中,有時只是一盞清茶,或一卷佛經,便能將一整日的時光悄然地消磨。
茶水漸漸地冷了。
旁邊的紅泥小爐燒着水,咕嘟咕嘟地,原本的滿壺被火苗蒸騰着去了大半。
時候剛好。
明空大師提了茶壺,懸壺高衝,當水注入到茶盞中的那一瞬,碧綠茶葉隨水流一道浮沉升騰。
嘩嘩水流聲中,季笙回過神來。
還不待她說話,明空大師已率先開口:“此茶是我寺中弟子親手所植,於白露時節採摘,水是我寺中弟子集山間寒梅蕊間積來,儲了一冬,施主縱然思緒萬千,也莫辜負了這盞好茶纔是。”
這種茶,縱是在皇宮裏,也是十分難得的。
更何況季笙一個小小庶女,前些年連溫飽都難,又如何能見識到這等人間天物?
“倒是我着相了。”季笙提起來茶盞來,小心地抿了一口。
初嘗不過只覺水比尋常更加甘冽,但待溫熱的水一路入了喉,滾落腹中時,脣齒間的淡淡茶香這才瀰漫開來,帶着微醺的暖意,幾乎要叫她熏熏然地陶醉其中了。
不知不覺中,一盞水悄悄被她喝乾了。
她意猶未盡地放下了杯子,正要再說些什麼,明空大師卻將茶水替她沖洗添滿了。
她還什麼都沒說呢……
季笙覺得有些不甘心,剛要開口,卻聽得明空大師已先她一步:“施主若是有話,倒也不必急在一時。不若想好了,待得後日再來尋貧僧也不遲。”
又改成後日了嗎?
目的未達到,季笙有些訕訕的,正要告辭,可到底覺得有些不甘心——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沒提呢。
“大師,你……”
明空大師卻猜到她要說什麼似的,一擡手,便將季笙接下來的話全部堵了回去:“貧僧出家已逾二十載,前塵往事俱已了斷,施主與其絞盡腦汁地在此與貧僧分說,不若回去勸一勸那位施主,莫要再做無用功了。”
他說完話,便又低唸了一聲佛號,隨手從旁邊拿起一卷經書翻開起來,分明一派已不不準備再談話的架勢。
季笙覺得無趣,愣愣地立了起來,但又不肯走,只好在明空大師身邊磨蹭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日頭漸漸西斜,她的肚子發出“咕”地一聲慘叫。
她有些尷尬,臉頓時紅了。
然而身邊跪坐的人大師卻頭也未擡,經書恰好翻過一頁,紙張摩挲着發出沙沙的響聲,斜陽拉長的光影下,她沉默起來。
也由不得她不沉默。
如今明空大師擺明了不想與她交談,她縱然要說話,也得有個聽衆不是?
良久,季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原本還立着的肩膀也跟着耷拉了下來,她垂頭喪氣地轉了過去,朝着樓梯的方向緩緩地走了過去。
一邊走,一邊磨蹭着,等着明空大師出言挽留——如此,她方可順理成章地重新轉回來,將接下來的話說出。
無論有沒有用。
但,縱然她一直磨蹭着,寥寥數步之遙叫她走出了一盞茶的工夫,明燈大師卻始終連頭也未擡。
季笙徹底放棄,三步並兩步地踩到樓梯上,蹬蹬蹬地,但走了幾步之後,仍覺得有些不甘心,下意識地轉過頭來——卻恰好對上明燈大師一雙含笑的眼睛。
季笙心裏一喜:“大師……”
明燈大師笑了。
一卷經書翻完,他將書本合上,小心地整理好了,又放回原處,這才終於開口:“施主。”
“大師有話,但請直說。”
“莫再穿這身衣裳了。”明燈大師說的,與季笙心中所想,卻完全是兩個方向:“你是北地女兒,實在不必穿這南女衣裳,貧僧雖不知曉那人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思勸你穿了,可施主既與貧僧有緣,貧僧倒也想要多說幾句。”
他看着季笙身上的藍衣,腦海裏,一個淡藍色的影子漸漸清晰,帶着他青春年少時的嚮往,被風一吹,伊人的影子逐漸被經年的書卷和明燈古佛取代。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站起來,將僧袍上因爲跪坐而起的一個小小的摺痕小心地撫平,這才走到季笙面前:“別做無用功了。那些事,本不該是你一個小姑娘該摻和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