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子爺爺沒有嫉妒，他感到欣慰。如果他再年輕二十年，說不定，還真會因爲自己的碌碌無爲而感到屈辱，繼而燃起酸澀的妒火。老師嫉妒學生，這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現在他老了。
到他這個年紀，見識了足夠的事情，自己的強大早已經不是擺在第一位的東西了。他已然認識到生命的可貴和不可挽回。
於是對他來說，傳承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的老師將知識和力量遞給了他。而他也能把知識和力量遞給下一代，從這一點來說，也算是無憾了。
瞳子和太宰都是能比他走得更遠的人。
瞳子爺爺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他確實擁有修行的資質，但不夠優秀，只能算平常，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足夠堅持，足夠善良。他不停歇地完成自己的職責，驅逐妖怪，對因此遭遇苦難的人伸出援手。
從小兒到老人。
一如既往。
他太普通了，比起那些名垂青史的陰陽師，巫女，僧侶，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在這裏庇佑一方小小村莊的平安，過着勞碌又普通的日子。
他把瞳子看得比他生命更重。
瞳子的優秀是天賜的寶物，她的靈力幾乎比得上三十五年前的桔梗巫女了。有這樣的人傳承神社，將來代替他庇佑這裏的村民，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爺爺將自己的愛和期待傾注在瞳子身上。
連帶着瞳子撿來的小半妖身上。他希望這隻小半妖能念心中的恩情，將來能夠幫助瞳子。半妖如果成長足夠，想必也能變成一份強大的助力，尤其是這樣聰慧的。
人對妖、半妖的偏見實在是太多了。瞳子爺爺見過的更是多。
正是因爲見得多了，他才更瞭解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妖，什麼是人。
他不會憐憫作惡的妖怪，也不忍對無害的小妖作出傷害。善惡心中自有掂量，他認爲後天的教育能夠修正天性。
“瞳子，我回來再做晚飯。”
他拎着二壺清酒，走向了一片寂靜的小山坡。
“老師，我又來看您了。”
他在墓碑前，向他的老師敬酒。
“瞳子是個非常好的姑娘，她的靈力強大程度是我見過的最好，她一定能過超越我，做到前所未有的成就。”
“收養了一隻小半妖，雖然有些頑皮，但天真可愛。我仍不知道這決定是否正確，但看着天才浪費總是有些不捨。”
“我將知識授予那半妖了。未來如何我也不能確定。”
“其實也挺開心的，有種兒女雙全的感覺，就算我自己結婚生子，也很難擁有這樣可愛的孩子了。”
“一切，應該會更好的吧。”
蒼老的嘆息逝於風間。
我沒法完成您的期待，但我將這份期待傳承下去了，後人會比我做得更好，老師您的信念沒有斷絕。
酒水的味道彌散開來，在這裏營造出一小片寧靜。夕陽，微風，酒香，讓人沉浸。
但一聲尖叫打斷了瞳子爺爺的回憶。
他條件反射般站起來，去判斷髮生了什麼，然後狂奔着趕向事發地點。
拯救是他的職能。
瞳子爺爺的身體看似老朽，實則強健，這樣的年紀還能做出許多高強度的運動。
他狂奔着，大口呼吸着空氣。心就像是架在火上烤，滋啦啦的，斷斷續續地想着瞳子也在那個方向，瞳子可千萬不能出事。
他隱約感覺到什麼不好的事。
戴着可笑面具的怪物身上冒着可怕的瘴氣，地上一堆枯骨，是村民的孩子。瞳子爺爺的瞳孔緊縮，毫不猶豫發動了自己最強的攻擊。
然後他就被打飛了。
在這樣的大妖面前，他完全，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脊背在地上摩擦，整個人就像是要散架一樣。身體一下子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感官反而朦朧起來，外界的一切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瞳子好像在呼喊他。
聽不清了。
瘴氣在身體裏肆虐，破壞着每一個角落。在這一刻，他忽然就明悟了。
這次，自己怕是要不行了。
早已預料到自己的死亡會是這樣，死在某個強大的妖怪手下。相當悲慘的結局，也會很痛苦。但反正幹他們這一行的這樣，少有壽終正寢。
只是沒有預料到死亡來得如此突然。
死亡本來就是不可預料的事情。
瞳子似乎爆發出靈力，把妖怪驅逐掉了。
啊……
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眼睛努力睜大，試圖保持住最後的清醒。
還有、還有好多事情沒能交代。瞳子、瞳子還這樣小，她和太宰兩個人又該如何生存下去，他還沒把知識全傳授下去，怎麼就……怎麼就忽然沒有未來了呢……
“爺爺——”
是，瞳子啊……
太宰撿起一根白骨。
發生悲劇的時候，他就在遠處的樹梢上。
劇毒的瘴氣從那個可笑的，批着狒狒皮毛的妖怪身上冒出來，眨眼便帶走了幾條生命。這些個孩子幾分鐘前還是鮮活的，笑着唱歌，玩着遊戲的生命。
現在就只是地上的一堆散亂的白骨了。白骨上刻着的，大概就是生命的無常了吧。
白骨從太宰手上滑落，敲在石子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爺爺用微弱的聲音說着遺言。
瞳子抱着爺爺在哭。
身後似乎有婦人在尖叫，爲那堆枯骨。
尖尖的耳朵接收了太多雜亂的聲音，衝入腦子，煩躁地很。太宰自己也沒發現，他的兩隻尖耳朵不自覺向下撇，試圖減少聲音的打擾。
瞳子跪在爺爺身旁，聆聽他最後的交代。
“……千萬不要疏於鍛鍊……”死亡的氣息已經籠罩了這個老人，現在支撐他的只有一股期待，他看向瞳子，卻又好像在看她背後的命運，“一定要抗爭到底……”
太宰站着，俯視着這位老人。他已經不會被死亡打動了，但他依舊看着。
“你們一定要……”他最後，也是看着瞳子和太宰的。
生命之火熄滅了。
“爺爺——”是滿含哀痛的聲音。
這裏，到處是哀痛的聲音。
太宰後退幾步，看着這出人間慘劇。
老人家的期待終究是淹沒了瞳子。
人死亡時的期待是可以無限大的，被期待的人只能永遠揹負着，從那一刻起就沒法輕易放棄了，自己輕薄的生命要染上別人沉重的期許，永遠無法擺脫。
此後，瞳子小姐的命運一定會更悲慘吧。
他略有些冷漠地想。
但是。太宰在心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也這樣躺在地上，讓他去做好人來着。
忽然也覺得這個世界不無聊了。
反正他的生命已經無限長了。
在這場無限長的旅途中，爲這個世界駐足停留剎那，也無甚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