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章 傷心小箭
    第一百二十章傷心小箭

    正是盛夏之末,整個大陸都籠罩在高溫之中,這片蒼茫羣山雖然鄰近大海,卻因爲地勢的原因,無法接納海風所挾來的溼潤與涼意,只是一味的悶熱,所以山林中才會有那樣濃烈腐爛的氣味,那麼多令人心悸的危險。

    山頂上的這片草甸因爲直臨天空,反而要顯得乾燥一些,加之地勢奇險,沒有什麼大型的食肉動物。

    此時已近正午,白耀的太陽拼命地噴灑着熱量,慷慨的將大部分都贈予到了這片草甸之上,光線十分熾烈,以至於原本是青色的草杆,此時都開始反耀起白色的光芒,可想而知溫度有多高。

    小動物們都已經進入土中避暑,飛鳥們也已經回到山腰中林梢的窩,等着明天清晨再來尋覓草籽做爲食物。

    整個草甸一片安靜,靜悄悄的,只是偶被山風一拂,纔會掀起時青時白的波浪,天下瓷藍的底色與舒坦的白雲,溫柔地注視着這些波浪,整個世界,十分美麗。

    如果沒有那兩個人類和那些人類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那就更完美了。

    一聲呻吟,範閒緩緩睜開了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眼簾,他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發現眼瞳裏似乎有一個光點總是驅之不去,他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被熾烈的太陽照射久了之後的問題,下意識裏伸手去揮,卻發現右手十分沉重,原來手裏還緊緊握着那把重狙。

    他又換左手去揮,然後一陣深入骨髓的痛苦,讓他忍不住大聲地叫了起來!

    疼痛讓他清醒了過來,他微垂眼簾。看着左胸上那枝羽箭發呆,羽箭全數紮了進去,只剩最後的箭羽還遺留在身體外,鮮血不停地汩汩流出,將黑色的羽毛染的更加血腥。

    微微屈起左腿,很勉強地用右手摸出靴子裏的黑色匕首,極其緩慢而小心地伸到了背下,順着身體與草甸間極微小的縫隙。輕輕一割。

    深埋在泥土中地箭桿被割斷,他的身子頓時輕鬆了一些,卻被這輕微的震動惹得胸口一陣劇痛,臉色慘白,險些又叫了出來。

    強忍着疼痛,他又用匕首將探出胸口的箭羽除卻大部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頭子,方便日後拔箭。

    做完這一切。疼痛已經讓他流了無數冷汗,那些汗水甚至將他臉上的血水都清洗的一乾二淨。

    他仰面朝天,大口地呼吸着,眼神有些煥散地看着天上的藍天白雲,甚至連那刺眼地陽光都懶得躲開。因爲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如果以後再看不到這太陽,自己該有多後悔。

    範閒的運氣很好,燕小乙那一箭準確地射中了他的左胸。但箭鋒及體時,範閒正好摳動了扳機,m82a1的後座力雖然不大,卻依然讓他的身體往後動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讓燕小乙的那一箭射中的位置,比預計中要偏上了一些,避開了心臟地要害,插入了左肩下。

    至於燕小乙死了沒有。他根本不想理會,他只是覺得很累,很想就這樣躺下去,躺在這鬆軟的草甸上,與世隔絕的山頂上,享受難得的休息。再說,如果燕小乙沒死,以他此時這種狀態。也只有被殺的份兒。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理會?

    可他必須要理會,因爲人世間還有許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片刻之後。安靜地令人窒息的草甸上,出現了一個虛弱的人影,範閒拖着重傷的身軀,拄着那把狙擊步槍,一步一步,穿過草甸,向着那片血泊行去。

    先前地時候,範閒總覺得三百米太近,近到讓他毛骨悚然,然而這時候,他卻覺得這三百米好遠,遠到似乎沒有盡頭。

    等他走到燕小乙的身邊時,他已經累的快要站不住了,兩隻腿不停地顫抖着,那件世間最珍貴的武器,支撐着他全身的重量,精細的槍管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範閒不在乎了,再怎樣強大的武器,其實和柺棍沒有多大區別,如果人不能扔掉柺棍,或許永遠也無法獨自行走。

    他看着血泊中的燕小乙,眼睛眯了一下,眉頭皺了一下,心情一片複雜,不知道應該生出怎樣地情緒。

    鮮血早已流盡,已經滲入了青青草甸下的泥土之中。燕小乙的左上部身體已經全部沒了,變成了一些看不清形狀的肉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人捏爆了的西紅柿,紅紅的果漿與果肉胡亂地噴塗着,十分恐怖。

    範閒自幼便跟着費介挖墳賞屍,不知看過了多少陰森恐怖的景象,但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依然忍不住轉過了頭去。

    很明顯,範閒地那一槍仍然還是歪了,不過反器材武器地強大威力,在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遭受到如此強大地打擊,即便是這個世界九品上的強者,依然只有付出生命的代價。

    範閒平復了一下心情,轉回了頭,走到了燕小乙完好無損的頭顱旁邊,準備伸手將這位強人死不瞑目的雙眼合上。

    然而……他看到了那已經散開的瞳孔,卻停住了動作,似乎覺得這個人還是活着的。

    “也許你還能聽見我的話。”範閒沉默了一會兒,開始說道,話聲中夾着壓抑不住的咳嗽,“我知道你覺得這不公平,但世上之事,向來沒有什麼公平。”

    燕小乙沒有絲毫反應,瞳孔已散,瞪着蒼天。

    範閒沉默了少許後說道:“你兒子,不是我殺的,是四顧劍殺的,以後我會替你報仇的。”

    不知道爲什麼在燕小乙的屍體旁,範閒會撒這樣一個謊。其實他的想法很簡單。他覺得這種死亡對於燕小乙來說不公平,對於這種天賦異稟的強者而言,死地很冤枉,而他更清楚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會想什麼。

    比如燕小乙心裏最記掛的事情是什麼——如果說讓燕小乙認爲自己是殺燕慎獨的兇手,而燕小乙卻無法殺死自己爲兒子報仇,這位強者只怕會難過到極點。

    這句話,只是安一下燕小乙的心。然而燕小乙的眼睛還是沒有合上。範閒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還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輕聲說道:“他們說的沒有錯,你的實力確實強大,甚至可以去試着挑戰一下那幾個老怪物。所以我沒有辦法殺死你,殺死你的也不是我。”

    沉默了片刻後,範閒繼續說道:“這東西叫槍,是一個文明地精華所在……雖然這種精華對那個文明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燕小乙的眼睛還是沒有闔上,只是頸骨處發出咯的一聲響,頭顱一歪。落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中。這位九品強者早已經死了,只是被子彈震碎的骨架,此時終於承受不住頭顱的重量,落了下來,如同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