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八十六章 不虛我名
    聽着“咕嘟咕嘟”聲響一大口一大口地不斷往之雨脖子裏灌,清卿終於按捺不住,奪過酒罈子來,二話不說也趕緊往嘴裏悶得滿滿當當。誰知這一口下肚,才發覺這“千里香”香醇不足,烈性有餘。

    若是像李姑娘那般喝法,自己只怕早已倒在地上打起呼嚕了。

    剛把罈子推回塔迪手中,便見塔迪也是揚起腦袋,任那酒水順着下巴流到衣襟上,才終於把那罈子酒喝得乾乾淨淨。三人從懷裏掏出熟肉,也不管那是雞鴨還是牛羊,張口便大嚼起來。清卿不禁想,自己每次離了立榕山,不指望留下什麼英雄事蹟,也不曾學到多少江湖術法——

    唯獨這偷摸着喫喝的本事,卻怎麼也少不了見長几分。

    看似三人舔着手指,對着手中的熟肉撕咬不停,清卿卻暗自凝神於耳,聚起內功,想試試此處能聽到些什麼動靜。奈何自己方纔那一口烈酒下肚,清卿只覺得頭昏腦漲,勉強支着不能睡着,卻也覺着遠處的嘈雜之聲模模糊糊,聽不甚清楚。

    “塔明王的膽子真是愈發大了!”一陣熟悉的女子嗓音傳來,扶着腦袋,清卿卻怎麼也想不起,“強搶無辜百姓,逼民作奴,這般傷天害理的事,塔明王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中取樂?”說罷,女子身周風聲一抖。

    清卿聽得這風聲響,心知這是上好的綾羅破風動靜,這纔想起,帳外高喊之人必是長袖的即墨掌門無疑。不待袖聲落下,便聽得“刷刷”幾陣彎刀出鞘,自己再熟悉不過。

    “塔明王跟着老掌門出生入死的時候,怎麼老掌門不管?現在老掌門沒管,新來的娃娃掌門倒管起來了!當年大王跟着老掌門出漠平亂,掌門大人,恐怕還在娘肚子裏喫奶吧!”

    這渾厚而獨屬於北漠壯漢的聲色尚未落下,便聽得幾聲女子齊喝:“你放肆!”

    空氣中靜悄悄的,一陣沙塵刮過,便在大帳之外突然掩埋了一瞬寂靜。似是塔明王止住了漢子們動手,而即墨掌門帶來的不速之客也不敢輕舉妄動。

    清卿專注聽着,只覺得風聲呼嘯之外,再無動靜,不由得加倍凝着神向外聽去。嘴裏含着一塊心心念唸的羊腿肉,卻嚼到一半,就忘了怎麼往下嚥。

    “哎!這塊肥!”“我這塊還有筋兒呢!”之雨與塔迪聽不見那麼遠的動靜,只是覺得一打一喫,相見恨晚,就差着用油手勾肩搭背唱起歌來。“飲菊露以入朝兮喲,列雲霓之晚佩……望黃昏以虯鸞兮呀,橫靈皋之蠻荒……”

    聽到此處,清卿忽然回過神,向塔迪問道:“這是什麼歌?”

    “嗨!管他什麼歌!”直到清卿回頭,才發覺這兩個“漢子”早就喝得滿臉通紅,塔迪口齒不清地笑起來,“反正我們大王愛唱,我們就跟着唱!”

    咚、咚、咚!

    還沒等清卿想起自己在何處聽過這首旋律,便聽得大地深處像是戰鼓擂起一般,深深滲進幾聲腳步踏在沙中。這腳步聲沉靜卻帶着幾分威嚴,雖然沒有驚天駭雷的動靜,卻藏着令人戰慄的神祕氣質。

    清卿遠遠聽見,都不禁打個寒戰。

    果真是塔明王上前幾步,死死盯着即墨掌門年輕的臉,手掌撫着胸膛,作個行禮模樣。即墨瑤站立原地不動,只聽塔明大王緩緩地道:“既然掌門今日專程興師動衆地前來問罪,做臣子的,便不能讓掌門白跑一趟。臣下怎麼做,能讓掌門您高興,您也給個痛快話。”

    這話聽着藏了幾分謙卑在其中,但旁人聽來,只覺得北漠之王簡直快把“不可一世”四個字寫在臉上。

    “放人。”即墨瑤淡淡的餘音中似有幾分顫抖,“把你‘沙牢’裏剩下的奴隸全都放掉。”

    只聽“呵”一聲冷笑,在黃沙之中久久迴盪不散。

    “怎麼?”見塔明王滿臉沒把自己看在眼裏,即墨瑤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語調,“這是逸鴉漠的門規!塔明王有什麼不情願?”

    在清卿看不見的地方,塔明王搖搖頭:“放人,可以。但掌門有掌門的規矩,本王有本王的規矩。究竟誰的規矩纔是逸鴉漠門規,掌門也不必說得太絕對。”

    若說方纔,塔明王還留着幾分臣子禮數;那麼此刻便是本色盡顯,兇相畢露了。

    “本王的規矩很簡單。能閃過刀的,就留;閃不過刀的,就死。”頓了頓,塔明王接着道,“掌門不信,儘可以問問身旁這些好漢。大家夥兒都是隨着老掌門出生入死一場,自然對掌門您話無虛言——昨日有個立榕山來的客人閃過足足三十刀,本王便放走十人,不多不少!”

    話音一落,向身周漢子們看去。漢子們齊聲大喝:“是!”

    聽得塔明王還記得自己昨日胡鬧,清卿心下一驚,只怕楊訴和公輸逸只道自己身在不遠處,更是要添上麻煩。誰知武陵墓主人料不得清卿這幾日進步愈發明顯,只覺能一口氣連閃十人的——必是東山令狐掌門。

    女人秀眉微蹙,暗道:“原來子琴竟在此處麼?”

    即墨瑤咬緊了牙。東山來了客人,自己本已知曉,甚至還差點動上了手。不料被那羣青衣來客搶先一步,於北漠衆人之前立了下馬威,卻屬實是意料之外的事。

    聽着塔明王話中,對那東山之人多了幾分敬重。卻是眯着眼睛,顯然沒把自己這個掌門當回事。想到此處,更是氣憤非常:

    “好!放了沙牢裏的奴隸,要閃多少刀?”

    “哈哈哈——”北漠漢子們恣意的笑聲劃破天空,只不過他們好像看不見自己的掌門滿臉通紅,長袖攥在拳中,就快要撕成碎片。塔明王一擡手,那陣哈哈大笑便戛然而止。

    “掌門不必如此。只要勝過本王三刀,那沙牢裏多少奴隸,都任憑掌門說了算。”

    聽到此處,清卿一回頭,只見塔迪和之雨二人果然烈酒上頭,睡得不省人事。之雨粗壯的手臂摟住塔迪的肩,塔迪那又尖又長的腦袋正靠在之雨肚皮上,若不是帳外風聲呼嘯,兩個人的鼾聲簡直能傳到塔明王耳朵裏去。

    拉開帳簾,清卿醒一醒酒,一陣冷氣從頭到腳逼得自己打了個寒顫。

    風雨欲來,大戰將至。

    “塔迪老兄,多謝款待!只是此刻要對你不住了……”

    渾身上下一望,清卿只覺自己這身青衣青袍實在太過顯眼,便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果真找出幾件漢子們平日的裝束。清卿自然不能袒胸露腹,便學着塔迪胸膛上的模樣,在一件找出的上衣表面勾勾畫畫,現出一隻活靈活現的老鷹來。

    緊接着,又施展開平日裏從子畫師姑處偷學來的幾招易容功夫,找來筆墨沙塵在臉上塗塗抹抹。一直看着自己藏起七分女子氣概,倒露了三分壯漢神色,這才上前卸下塔迪腰間彎刀,拴在自己身旁。

    輕嘆一聲,畢竟是畫工沒學到家,只好捧起滿地的沙子,隔着貼身青衣,塞進那漢子裝束的衣袍中,看着自己鼓鼓囊囊,終於與真正的北漠漢子有了幾分相似。

    清卿生怕塔迪和之雨沒了彎刀,萬一有人來者不善,只怕不好抵擋。猶豫片刻,便把白玉簫解下,悄悄藏在之雨背後。

    二人熟睡不醒,一起一伏的鼾聲如雷,將那刺鼻酒氣全都灌進清卿鼻子裏去。

    一擡腳,清卿方纔發覺,自己往身子上塞了太多沙子,此刻身軀沉重,根本邁不開步伐。生怕自己行動笨重,被幾個好手識破了自己腳步聲,只好繞道而行,悄悄混進幾個站立不動的壯漢隊伍裏,雙眼凝神向那呼呵不停的場中望去——

    場上一男一女,激鬥正酣。即墨瑤那五六尺長的雙袖像是游龍細舞,雙雙飛在空中,從遠處望去,只覺凌厲之餘,又添了幾分嫵媚的別緻。

    倒是對面的塔明王動作輕飄飄每個定勢,一手持刀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插在腰間,還抖落抖落對面長袖上揚起的沙塵。

    只聽得圍觀漢子齊聲大喊:“一刀!”

    即墨瑤咬緊了牙,口中迸發一聲長嘯,拼盡力氣,便把長袖齊刷刷拋出身前。誰知那塔明王刀尚不出鞘,便閃身旁躍,半點長袖的風聲都沒挨着。“二刀!”漢子們大喊中透露出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來。

    “好快!”清卿看得呆了。就是即墨瑤方纔出袖那一式,自己若是旁躍,倒不知能不能閃開得那般利索。

    還沒等清卿細細思考,便見得塔明王順勢把刀鞘從肩頭滑落,那刀身直直掉進了長袖包裹之中。還沒等即墨掌門收袖變式,便聽得“刷”一聲厲響,塔明王的長刀竟接着袍袖卷鞘之勢,被豁然抽了出來。

    那利刀出鞘,不過是平直向前一砍,那雙袖之一便登時破成兩半。

    “三刀!”眼見着掌門連第三刀都沒閃過,漢子們高聲叫喊着,笑得更是得意萬分。

    幸得即墨瑤不愧是逸鴉漠即墨家後人,再加之也經歷過那八音會的歷練。此刻面對衆人放了肆的嘲笑之聲洶涌不絕,竟是平靜如水。大喝一聲,挺起剩下那隻單袖便又衝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