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零四章 圖窮匕見
    清卿捧起竹簡,那上面細小的筆觸才能勉強看得清楚。倒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先人,將一份樂譜記錄得這般潦草。仔細端詳一陣,清卿擡頭望向師父。

    子琴也在清卿身旁,在那些蠅頭小字中大概掃過一眼,點頭道:“能。”

    只見百花仙子一言不發,站起身走到身後,拉開一座高大的抽屜門。聽得“吱呀呀”幾聲不情願的響動,一陣沉灰落下,仙子身前射出幾道刺眼的微光。

    那微光是衆多絲絃粼粼而泛的微光。清卿定睛一瞧,才發現那不起眼的木門背後,竟藏着一座深邃幽幽的樂器寶庫。放眼而望,其中琴箏簫笛,阮咸琵琶,如珍品收藏一般被陳列其中。見這師徒二人驚訝神色,仙子低頭一笑:

    “都是先師留下來的。只不過奴家本領低微,沒有精通各類術器的本事,讓二位貴客見笑了。”

    子琴搖搖頭:“仙子過謙。江湖中音律術器數不勝數,哪裏有學得完的時候?仙子的琵琶之音世間少有,已是難得。”說罷,視線不由得越過仙子消瘦的肩膀,向那器樂寶庫望去。

    一把綴着花紋的金絲楠木七絃琴,正排列在諸般術器正中。

    百花仙子似乎看出子琴心事,抿嘴一笑,從身後捧出了那把琴來,平平穩穩地放在師徒二人眼前。仙子攤開那捲竹簡,五指如柔荑探出,作了個“請”的手勢。

    不必多言,子琴與清卿一齊向那竹簡之上望去。一時間,二人仍像是回到了立榕山頂一般,子琴左手按在琴絃上,右手攬住清卿肩膀。清卿垂下眼,微微笑着看向七絃,將右手五指探在弦光之中。

    幾乎便是指甲繃緊在弦端之上,第一個音爆裂而出之時,清卿心下陡然一驚,覺得這把琴隱隱透出什麼不同來。眉頭一皺,側頭向師父一望,果真子琴也向自己的方向看來。

    師徒二人在琴聲不言間,相互交換着心事。

    琴聲乍起,似乎身周空氣都被攪作一團。那一團一團氣息就在琴聲中轉動起來,漸漸將師徒二人包裹在中央。清卿只覺得指尖跳躍處,有什麼東西撲面而來,還來不及閃過,便頃刻撲到身後去了。

    之後很多年,清卿回想這一次西湖奏琴時才明白,原來這就是世人口中叫做“殺氣”的東西。

    明明指尖被劍刃劃過般猛地一疼,卻半點傷痕也沒留下,只是控制不住地看着竹簡上不甚清晰的琴譜,一句一句不停地彈下去。

    忽聽“錚”地一聲,其中音色最低,被絲線纏繞最粗的那根徵音弦,竟倏地斷了。

    子琴連忙聽了手中吟揉,卻已來不及。一把抓過清卿的手腕,這才發覺,弟子手心之處明明瞭無傷痕,卻彷彿一道利刃劃過,滴滴滲出血來。

    方纔那“錚”一聲,子琴實在太過熟悉。往往是習琴弟子翻越一道艱難的坎坷而不成,手中的絲絃纔會發出如此鳴叫。亦或者,當琴聲遭遇什麼危急時刻,便像是弦劍與利刃相撞,也會發出如此錚鳴之聲。

    這首曲調,不像是敘述什麼,倒像是將比試中的一招一式,盡皆寫在了曲譜之中。

    方纔與七絃相撞的——

    子琴擡起頭,冷若寒霜的眸子直直盯住百花仙子塗着脂粉的臉:“是誰?”

    仙子驚慌地搖着頭:“客人在說什麼……奴家實在不知!”說罷,趕忙俯身,像是請罪模樣。

    便在那蕊心塔仙子驚惶神色間,清卿眯着眼,看向曲譜間彎彎扭扭,甚至可以說是奇形怪狀的筆跡。即便是不通音律,照抄譜集之人,又何須將一份譜子抄得這般潦草?正當清卿皺着眉頭,這才隱約發覺——

    那厚厚的竹片正中,似乎有一道裂痕。

    那裂痕在竹簡之側,尋常人從正面看去,根本發現不了。即便是攤開竹簡,也會從尾部徐徐展開,竹簡最右的那個厚竹片正中裂開,也不會劃傷持譜人的手。

    細細看去,那道裂痕劈開之處甚是整齊,絕非竹簡自行乾裂所致。

    竹簡所記的譜集,往往年代悠久,是各門各派的祖先留下來的遺蹟。除非遭了什麼滅門絕後的慘事,誰又能給這些保存完好的竹簡公然刻下一道裂痕呢?

    清卿疑心一起,不再猶豫,站起身,又彎腰在那竹簡之側。拾起最右邊那張竹片,果然見得裂痕深邃入裏,遠不止在竹片正中輕輕一劃這麼簡單。手指一撥,只聽“咔啦啦”一聲響,第一張竹片應聲而斷。

    “令狐少俠,不要……”

    還沒等百花仙子話音落下,清卿便用雙手各執着上半和下半竹簡,用力一扯——

    整整有那楠木七絃琴一般長的一卷曲譜,從中心整整齊齊地裂開。分開看,那下半竹簡不過是薄薄一張上了年紀的乾枯竹片。

    而上半竹簡,卻有墨痕洇出厚厚的枯竹紋理,力透竹背,清晰地顯現在另外一側。

    “這……這是什麼?”

    百花仙子幾步上前,想要拿過班長洇了墨的竹簡,卻被清卿一把抓住手腕。子琴睜大了眼,看向被墨染透了的竹簡背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歪歪扭扭的減字譜組成的字跡,翻到背面,分明便是一幅畫。畫中男女二人,頎長而立,清晰可辨。

    若看得更仔細些,男人手中的利器甚是沉重,那不知是刀還是劍的器物,看着足有四五尺長。相比之下,那女人行動輕輕巧巧,不過一根細絲纏繞在空中,迎面對向男人的當頭劈砍。

    這竹簡之畫,畫工筆力卓絕,但是端詳人物半刻,便覺得那刀光劍影已經躍然眼前。

    這一男一女,所屬門派並非一眼便能看出。女人手中那長絲,似乎與南林的隱線一路有幾分相似。只是那會使隱線的門派據說隱居深林,比東立榕山更不愛問世。至於南嘉寧是如何從深山老林裏被先前的南掌門抱回來,連南二公子自己也說不明白。

    那男人手中,拿着的究竟是利劍,還是大刀?

    子琴用手託着下巴,思考入神,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清卿就像是看透了師父的心思一般,低聲喃喃道:

    “這是把大刀。”

    子琴有些驚訝地擡起眼:“當真?”

    “千真萬確。”清卿心不在焉地點着頭,目光還是被竹簡上的打鬥吸引了去,“南二公子親口所說,定然是大刀無疑。”

    子琴還想問下去,卻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便轉頭向着百花仙子道:“你師父是誰?”

    不過眨眼之間,百花仙子便見得自己收藏的竹簡被撕成兩半,而令狐家的師徒兩人也是面露兇光地盯住了自己,不由嚇得花容失色,斷斷續續道:

    “就是蕊、蕊心塔的歌舞師父……是老鴇媽媽每次請來的……”

    “那人姓甚名誰?!”

    仙子睜大了眼,趕忙搖頭:“奴家不知、不知道師父叫什麼,總是每次見了,稱呼一句‘莫先生’便罷。”

    聽得“莫先生”三個字,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清卿心頭。

    只聽子琴接着問道:“蕊心塔的師父,一直是一個人,還是中途換過?”

    “是換過。”仙子長髮披散下來,眼中不斷閃着驚惶之色,“蕊心塔的老鴇媽媽不懂什麼音律術法,只是聽說江湖上誰厲害誰的曲子好聽,便帶着成箱成箱的金銀去請師父們來,教給姑娘們唱小曲兒……”

    “換過多少人?”

    “奴家真的不知道……”仙子楚楚可憐的面容梨花帶雨,“看姑娘們拿的樂器不一樣,師父自然便不一樣了……像之前來過個師父,一口氣收了七個姐姐當徒弟,全都會彈阮,還能唱着歌……”

    聽到此處,令狐子琴心頭一顫:“那個師父姓什麼,你知不知道?”

    仙子抽抽噎噎地答:“好像是姓……楊。”

    “怪不得。”子琴心中暗暗道,只覺得喉嚨中涌起一絲苦澀,瀰漫進全身上下的血液之中,“怪不得那個蕊心塔的後人,才彈了一首曲子,便在夜裏連殺二十四人……”

    想到搭起那樣高大一座“百音琴”所用到的名竹貴木,金絲銀線,原來是南林蕊心塔也在背後幫了不少忙,子琴心中涌起萬千思緒,卻又頃刻之間,捉摸不得,消散得無影無蹤。

    便在師父暗自出神間,清卿忽然插嘴問道:“你們現在的師父,教你們什麼?”

    “莫先生會的東西有好多,吟詩作賦,博古論今,這些樂器便是師父留給奴家的……”

    “他是不是會吹壎?”

    “是!”聽得此話,百花仙子難得露出十分肯定的神色,“師父吹壎甚是好聽,還經常在夜色裏抱個陶壎暗自出神……”

    清卿嘆口氣:“師父,看來想要掀翻祖宗規矩的,不止我們兩個人。”

    那百花仙子看看子琴,又看看清卿,一句話也不敢說。幾乎拔腿便要逃開這泛着殺氣的閣樓,卻怎麼也邁不動腿,不知該如何離開。

    轉頭看向這仙子,清卿便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莞爾一笑:“你去送送外面的客人吧。這人山人海的模樣,但凡放了一個不相關的看客進到這樓裏,你就別想回蕊心塔去了。”

    說罷,用足尖挑起那半根斷掉的弦。

    弦尖泛着鋒利的光澤,只聽“啊”一聲叫喊,鋒利的弦身已然在頃刻之間劃破仙子白嫩的脖頸,留下一道清晰可見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