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零五章 青山依舊
    看着百花仙子衣衫不整地下了樓,黑夜中點着火把的男男女女接連散去,下流的叫罵聲不絕於耳。直到整個天地之間終於只剩下了西湖水波悄然推開的細流,清卿纔在流水潺潺中低聲道:

    “師父,咱們非去一趟南林蕊心塔不可了。”

    師公手無縛雞之力,看見有人劃個口子,都要嚇得捂住眼睛。不能任由他一人繼續在蕊心塔當什麼音律師父!清卿想起來,都不由覺得又可笑又可怕——孤身在外,毫無防備,連個假名字也不會取!

    月色如水,子琴靜靜盯着西湖人們腳下,那一汪一汪,像嵌入大地的寶石一般的湖泊。人們撐槳搖櫓,眯着朦朧的睡眼遊蕩在水路上,有些人口中還不自覺地哼唱着:

    “野有蒹葭,采采之華。匪我言風,與子歸家……”

    彷彿今晚百花仙子的容貌還依稀留在眼前。至於那兩個奇怪的青衣客人,究竟因何而來,爲何而去,早已被漸漸進入夢鄉的人們忘了個乾淨。

    石板路清脆,只剩下那匹來自北漠的金馬被獨自拴着,不耐煩地刨着蹄子。

    或許入夜漸深,守夜人打更之時,會發覺躺在路中而沒了氣息的小乞丐。

    令狐子琴轉過身,輕嘆一口氣:“不急。只怕莫先生,現在已經離開碎瓊林了罷。”說罷,忽然接着道:“清卿,何不與師父來演示這竹簡上的招式?”

    清卿一愣,點點頭。

    師父從袖口中落出弦劍之時,清卿不知怎麼,突然間想起大哥那銀弓摺扇的身影。將軍的舊弓弦就如同師父手心細長的弦劍一般,淡淡殺氣間,閃着一股溫柔的光。

    低頭看向手中木簫,只覺得與那畫中的大刀差得遠。只是此刻遊歷在外,也無法尋得什麼更好的替代之物。於是便也深吸一口氣,默默盯住了弦劍光影劃過的無形的路,將白玉簫使出一路“千里陣雲”橫開身前。

    那弦劍走勢甚是漂亮,宛若真正柔軟的長絲一般,龍蛇而走,將冷冽的寒光閃在清卿眼前。清卿一個轉身,左腳向後踏出“梅花陣”一步,右腳立穩了身子,一回頭,正巧不偏不倚地把木簫舉過頭頂。

    弦劍在子琴手中登時凝滯在半空,一劍一簫,中間不過停着十幾寸距離。師徒二人轉過頭,相視一笑。

    這被凝滯在半空的十幾寸,正是那大刀刀刃的尋常寬度。那竹簡所繪,二人便是在此處兵刃相交。畫中所繪甚是詳細,連那一男一女腦門上滲出的滴滴汗珠都勾勒了出來。

    想必此招僵持許久,他二人都苦思不出化解之法。

    方纔師徒二人展開竹簡一刻,便幾乎將那其中的一招一式全然記在了腦中。因此比劃之時,並不需再挪開目光,重新看向畫中之人。子琴低聲問:

    “清卿?”

    “嗯。”

    簡單的一言一語,師徒二人便已然心意相通。於是清卿撤開一步,將那木簫橫轉,簫尖作個刀尖模樣,徑直向着女人手執長絲的腕骨點去。子琴絃光一轉,將“刀尖”包裹在“長絲”光影之中。

    仔細想來,清卿所模仿的大刀一招,與“筆陣劍法”中的“高峯墜石”有許多異曲同工之妙。

    就像是十年前,小小的清卿剛來到立榕山時一樣——當時這根白玉簫比瘦小的清卿還要高。十年前的子琴,也是第一次將自己的音律術法傳給他人,因此出招之前,總是問一句:“清卿?”

    清卿摔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揚起沾滿了泥灰的小臉:“嗯!”

    那弦光光影一拉,清卿便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屬於師父獨有的氣息,清卿險些便徑直撲倒在子琴懷裏。

    挺身一躍,木簫“大刀”徑直翻刃向上,劈開一條無聲的血路,反倒將弦劍所模仿的長絲包裹其中。二人手中的招式漸漸柔和下來,到後來,竟越來越慢,像是兩個初學術法的孩子,在玩耍之間左右轉個不停。

    不等大刀和長絲繼續糾纏下去,子琴驟然向下一砍——弦劍鋒利的劍刃正正劈在木簫的簫孔之處。

    清卿只覺得手臂一震,卻並沒有什麼疼痛之感。

    子琴眼中帶了幾分驚奇:“清卿,你見過這竹簡之後的招式?”

    “是……”清卿緩緩點頭,“這後面相接的應該是逸鴉漠的一卷。當時女人的大刀完全被的刀背纏住脫不開身……”一邊說着,清卿一邊憑着記憶中的悄然一瞥,把那長絲與大刀的形狀演示了下去。

    白玉簫的紫光重新在空中抖落開來,一圈接着一圈,轉得越來越快。便在清卿的“大刀”一路纏繞着那“長絲”之時,子琴的弦劍忽地一刺,似乎找到那一圈圈之中的破綻,挺身向前。似乎有一陣奇異的光影直穿而過,清卿還來不及反應,瞳孔中立刻閃過一絲驚詫——

    微風颯響,弦劍劍尖便像是南林那張畫中所描繪的那樣,頃刻抵在了清卿心口。

    那男人手中的長絲,原來竟是這般用法!怪不得自己與南二公子將八音四器的招數試了個遍,非但沒有能抵擋的可能,還害得自己險些又吐了血。

    “想不到師父的弦劍竟能刺得這樣快!”清卿一笑,心下暗暗道,“本以爲自己進步飛速,現在看來,果真還是差得太遠了。”

    師徒二人的目光灑在彼此身前,清卿擡頭望着師父的臉,那白得透明的臉頰,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絲絃寒光冰冷,卻有着獨屬於師父的溫暖之意,正順着長長的琴絃,一路傳遞在清卿周圍。

    弦尖一路向上,輕柔地劃過清卿脖頸,挑在她下頜微微揚起的曲線上:

    “下山許久,清卿的功力,怎能同日而語?”

    子琴眯起眼一笑,那神情,像是回到了師徒二人相依相偎在立榕山頂的日子。

    清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心竟然撲通撲通地越跳越快,臉頰也泛起一陣紅暈。

    弦尖小巧而鋒利,就在清卿心口前半寸之處,向前一刺,冬日厚厚的青衣青袍一下子鬆了裙帶,險些從清卿肩頭滑落。

    清卿睜大了眼,還沒等衣衫全然掉下身子,那股熟悉的溫暖氣息一下子將自己的身周包圍起來。燈燭不過微微搖晃一剎,便盡然熄滅,只剩下月色朦朧,淡淡地灑在古琴斷裂的琴絃之上。

    只聽得子琴的聲音湊在自己耳邊,喃喃道:“清卿,我們該回去了。”

    “師父?”

    “哎。”

    “師父之前,還沒跟弟子說完呢。”清卿把頭靠在子琴肩膀上,低聲耳語,“立榕山令狐氏的歷代掌門不能下山,究竟是什麼緣故?”

    子琴沉默一刻,沒答話。過了許久,纔將清卿攬在懷裏,淡淡地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這個江湖之中,還有着帝王和臣子的時候……”

    “啊!”清卿朦朧間,一下子想起書中所說,“若是這個天下有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便是風調雨順,歲月祥和;若是江湖之中,一下子有了兩三個帝王,便是戰爭討伐不斷,百姓流離失所……”

    “對。”子琴在清卿額上一吻,“正是這樣。”

    “就像是令狐氏門規中所說的那樣,‘不現太平史筆,不辭水火微塵。’若江湖中起了紛爭,令狐氏隱居再久,也必將逆人羣而出,至少護得一方百姓周全。當初立下這道規矩的墨塵掌門,便生活在一個水深火熱,有着兩個帝王征戰討伐不斷的時代。”

    “那兩個帝王,一個叫白厭,一個叫溫康。”

    “溫……康?”清卿一下子反應過來,“是西湖的先人!”

    子琴抱着清卿嬌小的身軀,用自己溫暖的面頰貼住清卿涼乎乎的臉:“清卿真聰明。”

    隨即擡起頭,看向窗外一輪明月:“後來,那個叫做白厭的帝王終究敗給了溫康,自刎與玄灘之側,屍身便沉入深不見底的潭水。南林有一門隱逸之士,世世代代追隨白厭皇帝。聽聞帝王喪生之後,便在玄灘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隱線,不許白厭的屍首落入溫康手中。”

    “玄灘上喫人的隱線,竟是如此而來……”清卿嘆口氣,“那這習隱線一族,之後如何?”

    “溫康皇帝派人前往多次,甚至自己也曾來到南林尋找,想把這一族的奇人異事收入自己麾下。誰知,那些隱線了無蹤跡,也不被江湖人所熟悉。因此其中族人總是閉門謝客,從不離開南林半步。若是碰到脾氣急的大官逼得緊了,便大開殺戒,給溫康皇帝送去不知多少顆人頭。”

    清卿也看向那朦朧的月亮。想來嫦娥玉兔俯瞰人間許久,眼見這血流成河的慘狀,也會涌起不忍之意罷。

    “但是,在白厭和溫康兩位皇帝的最後一場戰爭中,溫康之所以能勝,是因爲身邊有三個一路追隨的臣子。今日有許多野史古書,也把他們三人稱之爲‘溫朝三臣’。”

    一聽此言,清卿心下不由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與師父十指相扣,這才問道:

    “師父,這三個臣子,分別是誰?”

    “墨塵、南朔和荒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