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零六章 與子成說
    想不到如今江湖之中,這“八音四器”的名號,竟是經歷了一場合久必分的時代,由那個仍然存在帝王羣臣的日子演化而來。清卿想起溫弦溫掌門先前一呼百應的模樣,身旁各路能人好漢對他百般尊敬的模樣,自己一劍刺入他喉頭,血氣中滿是驚慌失措的模樣……

    原來其中道理,竟與他有着帝王血脈,是溫康皇帝后人有着不小的聯繫。

    子琴聽清卿不言不語,便只是繼續慢慢地講着:“古話曾說,‘與常人交,共享樂易,共患難難。與天子交則不同,偏偏是共患難易,共享樂難。’或許正是這個緣故,在白厭皇帝自刎投江之後,連帶着溫朝三臣在內的許多老臣便紛紛找了藉口,告老還鄉,不再參與朝野中勾心鬥角之事。”

    “可是。”清卿一下子覺着有什麼不對勁,“今日江湖的八音四器,各自開門立派,在世人口中幾乎齊名,沒聽說過有什麼高下之分,更沒聽說西湖的後人有着帝王血脈之類。師父,這是爲何?”

    清卿口中雖這麼說,心中卻並不知道,立榕山一趟下山惹得兩位掌門沒了性命,還在逸鴉漠攪了個天翻地覆,早就不是世人口中所說的“齊名”云云。

    聽清卿一問,子琴稍稍猶豫,這纔開口:“因爲大戰結束,江湖太平之後,溫康皇帝也曾效仿古例,以封地作獎賞,將這天下分爲了東山、西湖、南林和北漠。”

    “除了西湖之外的三處封地,南林荊棘叢生,北漠炎熱乾旱,都不比立榕山背靠遠海,有山有水的地方來得快活。當初墨塵掌門身爲‘溫朝三臣’之首,因此溫康皇帝這樣分,荒乞女與南朔先人都沒有什麼不樂意。只是墨塵掌門大戰之中,替皇帝衝鋒陷陣得久,身上難免多落下了幾條人命。何況史書中也說,墨塵性子冷酷,殺伐果斷而不眨眼,早就惹了溫康皇帝招攬的其他門派一肚子不快。”

    “一開始,那位溫朝的皇帝還甚是倚重自己的開國重臣,因此不論各門各派一肚子怨氣,愣是把東立榕山分了出來。直到有一天,來了個黑袍子巫師,不聲不響便跑到了皇帝瑤光殿的七星寶座之前,帶着面具燒起火。左算右算,也不知巫師先生在火光裏看見了什麼,便開口直說東方有星動異常,日後必出賊人叛臣之類……”

    “所以,墨塵掌門這才立誓,說不許令狐氏的後代掌門下山一步?”清卿聽着聽着,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原本以爲,這東西南北、八音四器便是江湖最初的模樣。卻不料,那史書中所言的爭權奪位,氣吞山河之事一點不假。突然間想起一事,便向師父接着問道:

    “那後來,巫師的預言成真沒有?”

    “沒有。”子琴苦笑着搖搖頭,“今日這般天下四分的模樣,全因溫家曾有後人沉湎女色,酗酒作樂,不問朝政的緣故。即便是三個門派再忠心耿耿,也抵擋不了民意怨恨,最終逼得溫氏皇帝退了位,漸漸才成了今天這副各自立派的樣子。”

    聽到此處,清卿不由得“哼”地冷笑一聲。若是自作孽而不可活,天命又豈能救得了半分?清卿不由想着,假如羅先生也在此處,聽罷此言,怕也要笑得前仰後合罷。

    回過身,清卿把頭埋在師父寬厚的胸膛,任憑明月如霜,灑在自己長長的髮絲之上。清卿悄聲道:“師父,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回東山。”子琴見懷中的清卿似乎愣了一下,便接着道,“你我沒必要去蕊心塔走一趟。既然莫先生給百花仙子當了那麼久的師父,咱們能發現的竹簡中的祕密,他定然早就清清楚楚。”

    “也是。”清卿轉頭望着那一櫃子的絲竹管絃,能把這麼多寶物全都留給徒弟當禮物,估計也是自己找着了一男一女的打鬥圖,問心有愧,故意給百花仙子留下的。

    想到此處,清卿不由得輕輕一笑。師公壯起膽來,天不怕地不怕,卻唯獨怕着自己的心。

    “在笑什麼?”子琴低下頭,清卿還沒答話,便覺得有一吻,落在自己揚着笑意的雙脣。

    “弟子在笑……”清卿擡起頭,讓自己貪婪的目光落在師父的眉目、脖頸與肩頭,“本以爲能和師父把這江湖遊歷個遍,誰知這纔剛走過北漠,便這麼快就要回去了。”

    “捨不得?”子琴像是看穿了弟子的心思,一下子問得清卿微紅了臉。

    離開夜屏山的時候,明明是自己千不肯萬不願,日思夜想,非要早些回到竹影斑駁的立榕山頂,和海浪濤聲不絕的靈燈崖。今日一下子說要回去,怎麼自己反而生出一絲不捨之意?

    想到此處,清卿不由得把子琴的胸膛抱得更緊了些:“弟子只想和師父在一起。”

    子琴也忍不住揉了揉清卿的長髮:“今後的日子長着呢——等這次回了山,見莫先生一面,咱們再出來遊山玩水也不遲。”說到此處,子琴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什麼,一下子睜大了眼:

    “清卿?”

    “哎。”

    “師父好像明白過來,你那日所說——你我二人永不分離的辦法是什麼了。”

    一聽這話,清卿一下子的臉一下子更是紅撲撲,趕忙藏在師父懷中,口中低聲道:“纔不是,師父肯定沒猜到!”一面說着,一面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似乎在隱隱期待些什麼。

    子琴難得地咧嘴而笑,自己都覺得自己笑起來傻乎乎的,心中明白,自己絕對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於是捧起清卿的臉,讓月光灑進清卿澄澈的眸子,再照映到自己眼中來。

    “清卿,回山之後,讓師父娶你爲妻,可好?”

    聽罷,清卿眸中微光一閃,像是用了好久,才明白過來這句話的含義。並不答話,只是用力點點頭,伸出手捧住子琴白皙如玉的面頰,讓自己滾燙的氣息不斷靠近那溫暖的雙脣……

    還不等天亮,師徒二人便簡單地收拾起行囊,下樓牽了馬,重新踏在西湖冰涼光滑的石板路上。許是那嚇慘了的百花仙子着實囑咐了蕊心塔跟來的隨從,整整一夜,並無人敢踏入這樓上一步。

    二人一馬上了船,小小的船身猛地晃動,驚醒了正在美夢不停的艄公。

    “二位客官,可見着百花仙子模樣?”船家眯着眼睛,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撐篙推槳,駛離岸邊。

    子琴與清卿卻毫無睡意,依偎在窗邊,不厭其煩地看着西湖上那一輪白玉般的月亮。古人曾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越是離山日子久,清卿才越發體會出這些詩詞歌賦的妙處來。

    許是心中思緒難以言說時,只有見過同一輪明月的古人,纔能有着相同的感慨。

    所謂“今人不見古時月”,清卿不由得泛起一股悵然愁緒。墨塵掌門向着自己的帝王立下如此重誓,來換取自己一生的忠義美名時,當真沒有想過——幾百年後的今天,世人爭相搶奪《翻雅集》的今天,江湖中連一把白玉簫都容不下的今天——

    立榕山令狐氏的掌門,又該如何?

    今月曾經照古人,可是清卿左看右看,無論怎麼看向那雪白皎潔的月亮,月亮都無法告訴清卿,下一個月圓之夜,她將要經歷一場此生難以忘懷的浩劫。嫦娥不說話,吳剛也不說話,就連玉兔和老桂樹,也安安靜靜地,不發一言。

    師徒二人迷迷糊糊間,忽然不經意地,聽得頭頂有幾聲“咕咕咕”的鳴叫。

    子琴在清卿額頭一吻,示意她且慢慢睡着,自己便出得船艙,看個究竟。那幾只灰毛上點綴着黑色斑紋的鴿子,一看見子琴身影,立刻俯衝下來,鋒利的爪子死死扒住令狐掌門的手腕。

    定睛一看,那鴿子腿上綁着一隻墨跡斑斑的布條,而一落在子琴手中,登時吐了血。

    不知這信鴿究竟飛了多久,飛了多遠,竟生生逼得自己咳出血來。立榕山的信鴿很是認主,平日裏便對子琴清卿幾人甚爲熟悉。只不過山上弟子隱居多年,無人下山,這些信鴿便大都沒有用武之地。

    今日不知爲何,如此急匆匆飛到這遙遠的西湖來。

    子琴慌忙拆開那布條,只見上面洇滿了模糊墨汁的紋理間,皺皺巴巴地趴着幾個熟悉至極的字跡。從小到大,令狐子棋便是兄妹四人中最不喜歡習字的那一個。別說與子書的字跡相提並論,便是大街上剛剛認字的毛小孩,也要比他寫得工整上幾百倍不止。

    師父一旦批評幾句,子棋便昂着腦袋,理直氣壯:“寫字本是交流所用,既然弟子寫了些什麼,旁人也能看得明白,有何苦費勁去練得一手畫鬼畫符的本事?”

    別說師父氣得吹鬍子瞪眼,連小小年紀的子書都遠遠跑開,賭氣好多天不和他說話。

    如今子琴一低頭,不由得心生感慨,師弟這寫字潦草的毛病,當真是多少年一點兒沒改。第一行歪歪扭扭地寫着:

    弟棋頓首師兄無恙。

    看到此處,子琴不由得笑了。原來一向不喜歡世俗客套的子棋,也難得會寫幾句信中常用的話。一邊撩起船艙的門簾,一邊向內走去。誰知剛踏出一隻腳,卻驟然停在半空。

    船身一晃,令狐子琴一個不妨,險些趔趄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