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下。
耶魯太白穿着一身宮裝黃裙,半臥軟塌,趴在桌案。
桌案上,一壺美酒,兩件金樽。
一陣涼風拂過。
寧不凡緩步走來,坐在軟塌另一側。
耶魯太白神色清冷,不緊不慢的倒了兩樽酒,瓊漿匯溪潺潺流淌,極爲悅耳。
她將其中一樽推至寧不凡身前,像是老友閒談般開口道:“司涯先生來信,說是孟河朗要入主東海四州之地,你如何看?”
寧不凡將杯子平推回去,“我聽人說,耶魯太白暴病而亡,你如何看?”
耶魯太白一連飲盡兩杯酒,淡淡道:“你已經成了仙人,莫非還怕被下藥?”
寧不凡冷冷瞥了眼耶魯太白,“一個人,其實可以死兩次。”
耶魯太白搖了搖頭,盯着寧不凡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些感慨,嘆聲道:“只不過才過了十餘載,你怎麼會蒼老至此,瞧瞧你面上的皺紋,哪裏還像是個三十多歲的人?”
寧不凡拍案而起,懶得再與這個瘋女人多說廢話,轉身便走。
身影一晃,便已抵達另一座寢殿。
臥榻之處,一位十餘歲的少年睡得正酣。
東荒國小皇帝,耶魯寧昊。
寧不凡緩緩走近,坐在牀榻,低眉看着這個與自己有着幾分相似的孩子,看了很久。
......
此行汴梁,其實並非寧不凡的本意。
數日前,東荒國皇帝耶魯太白駕崩、耶魯寧昊承繼皇位的消息傳入江湖,頃刻便傳遍了天下。
這件事情的蹊蹺之處,自然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
天機榜首寧鈺重出江湖,耶魯太白便駕崩,這兩件看似沒有太大關係的事情,其實有着極大的關係。
很少人知道,耶魯太白是女兒身,耶魯寧昊是寧不凡的兒子。
耶魯太白此時駕崩,實則只是想給寧不凡傳遞一個消息——我要見你。
對於寧不凡而言,耶魯太白的生死並不重要,但耶魯寧昊要成爲皇帝這件事情,卻不自覺的撩撥了他的心絃,哪怕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孩子。
寧不凡看在孩子的情面上,才決定來一趟汴梁,見耶魯太白一面。
......
約莫兩個時辰過去,寧不凡復又回返鳳儀宮,冷冷看了眼耶魯太白,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耶魯太白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想要天下,你能給我嗎?”
寧不凡微微眯眼,“你似乎高估了我的耐心。”
耶魯太白沉默片刻,倒了杯酒,緩緩起身,持盞而行,“很多年前,你曾答應過孟河朗,要爲他裂土封王,而東海四州,便是最好的去處,這件事情,不用司涯來信,我一早便知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等你開口,只要你開口,我便會答應你,可你爲何遲遲不開口,我在你眼裏,難道連朋友都算不上?”
寧不凡不鹹不淡道:“你見我只是爲了說這件事情?”
耶魯太白搖了搖頭,“對我而言,即便是金口玉言,承諾也是一紙空談,但對你而言,仙人一諾,卻是莫大因果。事實上,我並不願意將東海讓出,但是爲了讓你能夠了卻因果,我並未多做猶豫,便回信答應了司涯。”
“說的真是好聽,”寧不凡冷聲道:
“耶魯太白,你只是要藉此事讓我欠下情分。你想讓我憐惜你,想讓我眷顧昊兒,還想讓東荒國參與四國之戰時能借助輪迴的江湖勢力,你分明是爲了你的野望,卻口口聲說爲了我?在我面前,你不如收起可憐兮兮的姿態,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性情!”
耶魯太白聞言,沉默半晌,並未辯解,而是點頭承認,
“我不否認,我確實有過這些想法......不過,昊兒是我們的孩子,只要昊兒能夠繼位,你一手創立的江湖勢力即便是看在你的情面上,也會鼎立襄助東荒。我是有野心,可我同時也是一位母親,我爲自己的孩子着想,有錯嗎?寧鈺,無論你多麼厭惡我,都不會改變這一切。”
耶魯太白走近軟塌,深深望向寧不凡的眸子,輕緩伸手,摸向寧不凡的臉頰,輕聲道:“昊兒小時候,三天兩頭便問我,他的爹爹在什麼時候回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安慰他說——快了。”
“寧鈺,當年的事,是我的錯,可是,你能不能看在昊兒的情面,留下來承擔起父親的職責?你看看你,明明才三十幾歲,卻爲了區區一位女子傷心至此,這值得嗎?王安琪走了之後,你還有我,你還有昊兒,如果你願意留下,我可以不要天下。”
“我想要一位夫君,昊兒想要一位父親,而你,也需要一個家。”
寧不凡極爲嫌惡的拍開耶魯太白的手,雙眸泛起猩紅光芒,嗓音低沉陰狠,“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與安琪作比?若不是看在昊兒的情面,見面那刻,我便一劍殺了你!”
耶魯太白愣了一下,眸子泛起水霧,低眉下去,倒了杯酒,酒水溢出,淌了一地仍不自知,輕聲呢喃道:“你我之間的情分......當真盡了?”
寧不凡緩緩起身,朝殿外走去,“你我之間,從未有過什麼情分,談何盡了,當真可笑!”
他忽然頓步回身,一字一句道:“倘若......我聽到旁人說,你的口中再次說出‘王安琪’這三個字,你一定會,生不如死!”
寧不凡走了,乾脆利落,他這一走,大概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耶魯太白將新滿上的酒飲盡,悽然一笑,輕聲自語,“紅裙姑娘,當真那麼好?”
——她可能不夠好,但她會溫粥。
......
寧不凡悄然回到客棧,走入寧小小的臥房。
被褥掉在地上,大概是被踢下來的,這小丫頭,怎麼跟她娘一個毛病。
寧不凡面上露出溫和笑意,放緩呼吸和腳步,小心翼翼撿起地上的被褥,蓋在寧小小的身上,正要走時,聽到一聲睡夢囈語,“孃親,不要走!”
寧不凡心頭一顫,鼻頭微酸,回過身輕輕坐在牀榻,仔細爲寧小小梳理着額面的鬢髮,柔聲道:“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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