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條海船鼓起了風帆向前疾馳,田中義男則站在船頭上望着大海發呆。
本來,田中義男以爲在兩大世家的全力夾擊之下,田中世家的覆亡只是個早晚。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自己戰死之後,賢妻愛女一定會落到仇人的手裏,受盡痛苦凌辱而死。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她們痛痛快快地死在自己的手中。
當時,田中義男唯一的想法就是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將唯一的兒子田中一郎送出去,爲田中家族的將來留下一絲希望。
誰又能料到兩大世家實際上卻是貌合神離、各懷鬼胎!
在最後關頭終於留給了田中義男一個機會。
早知道就這樣順利輕易地破圍而出,田中義男完全可以將妻女們帶出來一起逃走,何必親手殺死她們?
隆冬時節陰冷鹹溼的海風從背後吹來,老田中袍角衣袖狂飄,斑白長髮亂舞,不時有飄舞的髮梢掃過他的眼睛,終於,田中義男流下了眼淚。
淚水在他滿是汗污血跡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淚痕。
田中義男悔恨交加!
現在,他瘋狂發脹的頭腦完全冷靜清醒了,但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們卻都已經變成了冤鬼!
田中義男覺得心裏發冷,渾身打顫,他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心神一陣恍惚,差點兒一頭就栽進了大海。
幸虧田中一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父親,將他扶入船艙之中休息。
三天之後,田中義男等人已經遠離了故土。
第四天午後,前方出現了一座島嶼。
老田中吩咐船隊靠過去,隨即帶人上島。
島很小,島上到處都是凸巖亂石,只有巖縫之中掙扎生長的幾叢灌木還有一絲生氣。
而且,島上沒有水源,人根本不可能在這裏生存。
但暫時在島上歇歇腳也不錯。
於是,田中義男吩咐衆人上島休整。
衆人用過晚飯,老田中勉強提起精神,清點了人數。
包括他本人在內,一共一百一十四人,這就是田中世家劫後僅存的力量了。
田中一男嘆了口氣。他明白,世家尊主的榮耀尊嚴豪氣宏圖奢侈富貴已經盡成昨日黃花——從此以後,他將帶着這些人開始喪家犬一樣的流浪生活。
當天晚上,衆人在島上露宿。
田中義男獨自一人在一塊巨巖之後和衣而臥。
仰望着天上皎潔的明月,聽着陣陣起伏的海濤聲,他心中卻想起妻子和女兒們的種種好處來。
“她們死得真寃!都是我被鬼迷了心竅!”老田中懊喪無比。
一直胡思亂想到後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段時間連續的征戰廝殺,奔波逃亡,已經使所有人筋疲力盡。現在,終於來到了比較安全的地方,戒懼之心一放下,便都支持不住了。
還沒到半夜,就連守夜的田中一郎也沉沉地睡着了。
翌日日上三竿,田中一郎第一個醒來,他喚起衆武士,大家生火做飯,準備再次出發。
一郎又去拜見父親,卻見父親蜷伏在巨石後面,已經高燒得滿面通紅、不省人事了。
田中一郎頓時慌了手腳!
他急忙喚來幾個親信武士幫忙,輕手輕腳地將父親放平,解開他左臂上簡單的包紮,一陣惡臭撲鼻而來——那道刀傷已經潰爛化膿了。
一郎馬上動手清洗傷口,敷上金瘡藥,重新包紮。
過了好一會,田中義男才清醒了過來,他看了一眼一郎,勉強說道:“出發。”
便又昏死了過去。
一郎指揮手下將父親擡上船,三條船再次揚起風帆,繼續向未知的遠方行進。
現在,田中一郎只能自己照顧父親,其他的事情則安排了幾個親信武士負責照看。
一連數日,船隊向西南方向疾進。
船艙之中的田中義男始終高燒不退,滿嘴胡言亂語,說的都是從前愜意的生活以及賢妻嬌女們的好處。
他如今剛滿二十一歲。
近一個月來,卻是禍患連連,家敗人亡。此時竟然淪落得亡命海上,所有的這些災禍都是他在夢裏也想不到的。
田中一郎從小嬌生慣養,衣食無憂,凡事都有父親擔着,哪裏經歷過這麼多的苦難?
現在,在逃命的路上,唯一的親人與依靠卻病勢越來越重,而船上又無醫少藥,一郎一籌莫展,急得直搓手,而又無可奈何。
他只能精心地照顧好父親,心中暗暗祈禱上天,讓父親趕快好起來。
二十日清晨,田中一郎正坐在父親牀前的椅子上打盹,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武士們在外面大聲的喊叫。
田中一郎以爲又出現了什麼變故,兩個箭步便躥到了船頭上。
早有人上前指點給他看。
原來,船隊正前方出現了一座島嶼。
雖然,此時正值隆冬時節,但遠遠望去,島上一片蔥綠,衆武士因此而歡呼。
田中一郎指揮船隊向海島靠近。
近岸水淺,一郎等十餘人涉水登島。
來到島上,只見綠草如茵,野花盛開,前方不遠處還有一片樹林。
一郎等人進入樹林,林中的樹木長得不算很高,但都特別粗壯繁茂。
各種海鳥在樹上築巢,鳥巢在枝葉之間若隱若現,好像樹上結滿了千奇百怪的果子。
入林前行百餘步,就看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溪水蜿蜒向東流去。
田中一郎大喜,對親隨們說道:“好!有了這個水源,我們就可以在這裏落腳了。”
他當即吩咐兩個手下回船叫人,連帶着把伐木工具都帶過來。
田中一郎等人緣溪溯流而行。
地勢越走越高。
大約走了有五里左右,衆人走出了樹林,站在了一座小山腳下。
眼前的小山有一百多丈高,半山腰處水霧蒸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原來,半山腰上有一眼天然的溫泉。
泉水從石縫中流出,匯聚成溪,溪水順山勢而下,流經樹林,最後匯入大海。
小島的地下有火山,所以纔有了溫泉,所以島上氣候溫暖,草木常綠。
田中一郎當即決定,就在山腳下依山傍溪修建房屋。
一會功夫,船上的武士們也都興沖沖地趕來了。
衆人伐木壘石,支柱上樑,忙到傍晚,草草搭起了幾間草房。
一郎帶人將父親擡到島上,安置在一間草房之中。
隨後,他坐在旁邊憂心地看着父親。
田中義男臉色灰敗,氣息微弱,顯然已經病入膏肓。
當天晚上,將近半夜,田中義男忽然醒了過來,清醒無比。
他拉着兒子的手平靜地說道:“一郎,我又夢見你媽媽和兩個妹妹了,她們都說:‘不怪你。’
我很高興。
我現在就要趕去和她們相會了。
從今以後,這個世上你已經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記住我的話,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如果可能,記得要重振田中家族昔日的榮光。”
田中義男言罷氣絕。
田中一郎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短短的一個月之中,母親、父親、兩個妹妹相繼離他而去,累積多日的悲情怨苦一瀉而出,最後竟然哭到了淚中帶血。
衆武士上前百般勸解,並拜祭老主人。
很久之後,田中一郎終於止住了悲聲。
次日上午,武士們在樹林中找到了一塊空地,草草地安葬了田中義男。
從此刻開始,田中一郎正式成爲田中世家新一代主人。
一郎整理父親的遺物,收起祖傳刀譜,握緊斬波名刀,正式掌管家族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