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龍深吸一口氣,龍息衝破玻璃與船身各處的縫隙,冒出濃煙與火光。
漆黑的霧氣四散瀰漫,將水手的生命形態盡數扭曲,無數飛禽破殼而出。
牆壁不斷扭曲,無數憑空出現的幻影配合着空間翻轉,將道路牢牢封住。
鱗片,利爪,翅膀,羽毛,烈酒,雪茄,舞蹈,搖滾樂,藝術畫,仿生人,動力甲,毒氣,怒吼,哀嚎。
硝煙四起,血流成河。
前進的人追求着什麼,殺人的人挽留着什麼,血肉之間摻雜着什麼,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夢幻般的提琴聲中,生與死變得模糊,一如愛與恨,恩與仇,往昔與未來。
黑船依舊那麼漆黑,它像是沒有感情的黑洞。
向着內部坍縮再坍縮,攥緊再攥緊,要把這隻無生無死,無愛無恨,無恩無仇,無往昔亦無未來的巨鯨…擠壓到流出令人作嘔的內臟。
終於。
終於,提琴音緩緩消散。
黛薇的腳步停滯了,她搖晃着扶住牆壁向前邁步,徹底跌倒。
白船給她帶來的傷勢,堇的偷襲,精神上的衝擊,以及黑船現狀造成的心理負擔。
累累傷痕拖垮了這位偉大的星神,她擡起頭,透過凌亂的髮絲望向理查德。
傳奇樂手的狀況比她還要糟糕。
簽訂過契約的高等存在,早已無法給他提供任何幫助。
剛纔的演奏是以他的一切爲燃料,以決心爲火苗,短暫綻放出的絢爛奇蹟。
理查德本應該死了,不老泉賜給他的永生已經被燃燒殆盡。
可他還活着。
他大口大口吐着鮮血,皮膚乾枯形容枯槁,一步步向前邁進,在支離破碎的地板上留下筆直的紅印。
理查德笑了起來,笑聲清冽,沒有半點怨恨或是不滿。
這樣的紅印讓他想起簽訂契約那天,和妻子一起走過的紅毯。
是黛薇特意要求的,從船頭扯到船尾,浮誇卻浪漫。
“…理查德?”擦肩而過時,黛薇意識到了什麼,輕聲呼喚。
“不論…”理查德輕聲說。
他的目光渙散,不知在看過去還是現在。
“不論貧窮還是富有,生老或是病死…”理查德的聲音逐漸遠去。
【“不論貧窮富有,生老病死,你們都願意不離不棄,直到最後嗎?”黛薇的聲音中帶着些許緊張,這是她第一次主持婚禮。】
黛薇愣在原地,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砸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
——
提琴聲停了。
王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破損的風衣下襬微微揚起,他深吸一口氣。
就在剛纔,黑船遭受了有史以來最慘重的一次減員。
他們沒能力再兵分兩路,分批擊破,只剩下全力進攻一條路可走。
“該動身了。”王錦拎起揹包。
梨花微微側過身子,將那個熟悉的房門讓出來。
所有人都去黛薇的房間裏找戴安娜,這間最開始的,有巨大魚缸牆的屋子,反而被忽視了。
理查德憑本能找到了這裏。
他摸索着走到那片磨砂玻璃前方,將手掌按在上面。
磨砂玻璃另一側,蒼白的手掌和他覆在一起。
“咯…咯…”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理查德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喃喃着。
“戴安娜…”
她已經不再是老婦人的樣子,而是和初次相遇時一樣年輕,一樣美麗。
唯一不同的,
那是具冰冷的屍體。
她就那樣浮在水中,長髮水草般漂浮着,安詳到像是睡着了。
“我早跟你說過她不在這裏。”梨花緩步靠近,“就算回到黑船能延續壽命,她又能多活幾年?十幾年?”
“我們陪她度過了最後一段日子,黛薇徵得了她的同意,將屍體作爲研究對象。”
望着如同失去魂魄的理查德,梨花輕輕嘆了口氣,“戴安娜臨死前…拜託過這件事。”
少女向前邁了兩步將面具掀起,露出精緻白皙的面孔,讓人想起月色光芒的右眼,以及空洞的左眼。
她低聲吟唱着什麼。
緊接着,淡藍色的手掌從魚缸另一側伸出,穿過玻璃,和理查德十指相扣。
理查德猛然擡起頭。
“原來你老了是這個樣子。”半透明的人魚小姐輕聲笑着,用溫柔的目光吻着理查德滿是淚水的臉。
——
理查德認得這個狀態。
若干年前,他在旅途中遇到的少年,如今的獨臂獵神奇克——
他那位死在與黑船衝突中的,名爲艾薇兒的妻子,便是以這個狀態陪在他身邊的。
“居然是你…”理查德背靠着磨砂玻璃,艱難地喘着氣。
那個幫奇克留住妻子靈魂的人,居然是梨花。
“嚴格來講,是莉莉絲和我。”梨花又把面具戴了回去。“獵殺有時會牽扯無辜者,莉莉絲不喜歡這樣,可她阻止不了黛薇,只能利用鍊金術配合我的能力,將靈魂留住。”
“這不是什麼好事,理查德,失去自我的感覺你應該很熟悉。”梨花頓了頓。
“回想一下,陪伴着奇克的那個女人,她不是已經逐漸變得呆板了嗎。”
“鍊金術會失效,我的能力也會過期,可已經做出的決定永遠不會改變。”
“讓她永遠伴你左右,還是就此安寧長眠,你必須謹慎,果斷地給我答案。”
“當然,給你們敘舊的時間還是有的。”
梨花站起身,走向房門,“你有半個小時考慮,在那之後,我的能力就沒辦法撤銷了。”
啪嗒。
房門合攏,重傷垂死的理查德和虛無縹緲的戴安娜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