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剛,他看見葉千重的印火已然將徐先生整個吞噬進去,水面上星光一樣淡金眼睛的倒影瞬間消失,四周靜得出奇,只剩下一面漆黑。
“徐先生不見了。”他問,“是不是印火吞沒了他?”
“他沒那麼容易死,應該是藏起來了。”葉千重咳嗽兩聲,聲音虛弱,“應該是和那個東西在一起了。”
“哪個東西?”景乘揹着俞延從石壁中間走出來,望着仍站在水中央的男人,“是‘起因’嗎?”
“或許,但到目前爲止,‘起因’復活需要哪些,我們還不完全清楚,他跟着的那個東西,究竟是屬於‘起因’的哪部分,我們也……”
他說到這兒,氣息明顯接不上,弓着身子撐起膝蓋,深深地喘息,冷汗一滴滴濺在水面上。
“您消耗太大,我來幫您。”
景乘說着就要放下俞延跳下來,卻在動作前見葉千重擡起手,制止他。
“剛纔都說好了,你負責救這小子,我來解決他。”
“您……”
“我還沒到極限。”男人打斷他,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真到了拼死拼活的時候,我會把壓箱底的功夫都拿出來的。”
“所以,先帶俞延走……”
“是麼?”
反問的並不是景乘,聲音來自水面之下的地方。
起初水面只是蕩起細微的漣漪,隨後水波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就連站在石壁上的景乘都能感覺到強烈的震動,葉千重轉過頭,迎面而來的水浪幾乎將他拍到石壁上。
有什麼東西在破開水面,緩慢地鑽出。
青年慢慢直起身,慘白的頭髮在黑暗中分外醒目,他的肢體是石膏一樣的了無生機的白,隨着肢體的舒展,背後兩對長而漆黑的羽翼也抖動着展開。
他擡起眼,還是剛剛那樣的神情,只是瞳仁下的底色透了點金,像是被摻入了幾搓金粉。青年對他們笑了笑,神情帶着少年一樣的天真和兇狠,他雙腳踏着水面,脫離了地心引力似的,一步步向他們走來。
“徐先生……和黑骸……融合了?”
景乘難掩震驚,即使他作爲局內人知道得並不少,甚至在這具黑骸成型後還親眼見過一次。
可他分明記得當時剛剛被擡出來的黑骸並沒有臉,爲什麼會變成徐先生的樣子?
葉千重已經不是第一回見葉羌的這種狀態,但聽到景乘的話他還是驚了驚。“原來這就是他做出來的黑骸?”
居然從那時候開始,就在準備了嗎?
那中途明明有很多次抓住八儀達成目的的機會,甚至說八儀一開始就是被他們偷走的,他們又送到俞延手裏,這已經不是多此一舉了。
他們到底在等什麼?
“我知道這具黑骸的來歷,是不同的好幾名使徒‘融刻’後的產物,但這只是初期,後續需要不停地供給養分,才能成爲徐先生需要的‘黑骸’。”景乘解釋。
“您可能不知道,這不是徐先生第一次融刻造出的黑骸基底,只是以前的那些,都失敗了。”
“這是唯一成功的一具黑骸。”
“我理解了。”葉千重面容嚴肅。
既然景乘說這是唯一成功的,那成功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到,就是在連山密宮打破中天皇君神像那次,他利用鴉犀的身體請神上身,使得鴉犀擁有了被神力改造的身體,這才讓後面的製作如此順利。
“跟你這樣的主公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葉千重面露憎惡,“你一直都這樣利用真心實意信任你的人嗎?”
青年刮擦着尖利漆黑的指甲,發出金屬一樣的彈響。
“哥哥,你也說了他們都是真心的。”他笑了笑,“所以能用肉身來成爲鑄造我大業的基石,我想,他們也肯定很高興。”
“大業?”葉千重嗤笑一聲,“說這話你不覺得羞恥嗎?”
“該感到羞恥的是你,哥哥。”佔據了臨時黑骸身體的青年幽幽道,“你本該跟我的使徒和下屬們一樣,一直站在我這邊。”
他聲音幽怨陰森,連帶着地下水澤的溫度都驟降了不少。
“沒人會永遠站在你這邊,葉羌。”葉千重直起身,呼出的氣在驟冷的黑暗中散成了白霧,“人該學會爲自己的選擇負責,這是我爲你上的最後一課。”
他說完忽地一仰頭,骨骼發出一連串的爆響,因爲剛纔禁術消耗的大量體力彷彿在瞬間充滿,白青色的鱗片已經從上衣領口露出直蔓延到半張臉。他口中的牙齒變得越來越尖利,眼中的金色也越來越濃郁。
“哥哥,”葉羌盯着他幾乎看不出原本面部特徵的臉,透着幸災樂禍,“你馬上就要突破臨界點了。”
葉千重瞳孔逐漸收縮成針型,已經完全聽不出本來的聲音。
“如果你能死在這,我甚至不介意跟你同歸於盡!”
“那來吧!哥哥!”青年張開不似人形的手臂,笑聲癲狂又詭異,“還等什麼呢?”
他話音剛落,葉千重身影瞬間消失,水面劃開筆直的縫隙,如一柄箭直指青年的方向。兩人尖利的指爪相互擦過,留下瞬息的霜凍和火花,血液飛濺,頃刻間就蒸騰出大片血紅的霧氣。
肌肉撕裂和骨骼斷裂的聲音不停傳來,又在極強的癒合力下飛速修復,化爲積鬱不平的怒氣殺出更致命的傷害。這對南轅北轍的兄弟眼下目的卻出奇得一致——
那就是就讓對方死。
景乘原本遵照葉千重的安排,背起俞延已經快爬到水流斷層的地方,然而下面濃郁的血腥氣已經讓他沒法忽視下面戰鬥的激烈程度。大量血霧已經充盈了整個地下水澤的上空,難以想象這居然只是區區兩個人能擁有的血量。
人是不可能有這麼多血,景乘心知肚明,無非只是超強的癒合力在壓榨着骨髓不停地製造新鮮血液,癒合肌體,修復骨骼,然後讓他拿着嶄新的身體再次進入血腥的戰鬥。
他是真的沒打算活着回來,景乘在心裏想,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心。否則枯腸吟骨無節制開啓到這個程度,單是變異表徵消退後瞬間的反噬就能讓他徹底死亡。
斷層外附近忽地響起幾聲蹚水聲,景乘轉過身,是剛剛甦醒的景容,不久前他被葉千重打得很慘,現在臉上還有幾處傷。
“容,你看見了嗎?”他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景容,沒錯過他看見自己揹着的俞延,以及下面與黑骸青年戰鬥的葉千重時,驚愕不已的表情。
作爲修習着共同的禁術且唯二活到現在的兩人,景乘知道他動搖了。
“如果你後悔了。”他放下俞延,讓年輕男孩靠在水流邊的石壁上,“帶上他去找八儀,救活他。”
“你呢?”景容望向他。
景乘指了指下面,“我要去幫他。”
他說完也沒等景容迴應,縱身一躍直跳入落差近四十米的地下水澤中,下落的同時眼底被淡金填滿,增生的腿骨和反轉的膝踝關節伸出褲腿,長出滿口尖利的獠牙。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縷黑霧從身旁擦肩而過,以更快的速度落向水中。
紅衣少女和獸耳少女瞬間從黑霧中顯形,腳還沒沾水就察覺出附近濃重的殺意,隨即一撤身,一同挾住景殊行飛快往上回。
“俞延在哪?”景殊行轉向文狸,“快找找看!”
文狸抽了抽鼻子,瞬間被濃郁的血腥味嗆得皺起臉,她連忙貼着八儀在對方身上深吸一口,隨即指着上方水流斷層的地方喊道:“在……在那……那邊!”
八儀一收到消息,直接鬆手單獨踏着岩石飛速上升,直到看見俞延毫無血色靠着石壁的身體,瞬間飛奔過去,抱着他狠狠地哭出聲。
她擦了把眼淚,捧起俞延的臉看了看,年輕男孩的臉上已經浮出了死人才有的青白。八儀不甘心,像是想起什麼,她忽地擡起俞延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想學着他們當初建立血盟那樣,讓俞延爲她歃血。
“沒用的,他身上已經沒有血了。”景容面露悲哀。
他剛說完,就看見少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後續趕來的景殊行和文狸也被俞延的慘狀驚到了,景殊行按向俞延的手腕,發現那裏真的一點脈搏都沒了,抓起景容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要揍他。“他媽的是不是你搞的鬼!”
“是。”景容沒有否認,“但他還有救。”
“那他媽的還費什麼話!救人啊!”景殊行拖着他就往俞延邊上扯。
事到如今,景容知道自己是罪有應得,就算是景殊行真的動手打他也願意受着,眼下他行爲的唯一動機,只是想盡可能減輕自己的愧疚。
“八儀。”他擡起手,“給我一點你的血。”
八儀毫不猶豫揮過一道銳氣在自己手掌拉了一刀,血液瞬間滴落下來。
“夠了。”他說,“接下來就是我的事了。”
景殊行站在一旁,手按着節鞭的柄部,以防這傢伙突然做出什麼舉動他好能瞬間反制。
景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已經是徹底的淡金,他擰動脖子,骨頭忽地發出一連串的響聲。
景殊行詫異不已,正要問兩句,這時,他忽地看見景容以手爲刀用力捅進腹部,掰斷了自己一根肋骨。
白骨森森,沒有沾染一絲血。
他溫柔地笑了笑,握着短刀一樣的骨頭,從八儀手心抹過血,隨即狠狠扎進俞延胸口的那片金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