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黎道:“你確定?”
墩三擰緊眉頭回憶了一下,道:“兩三遍。”
鍾黎往外走去,接着問道:“那你覺得呢?”
墩三頓了一下,他覺得什麼?覺得那賊頭好不好看?
“屬下覺得他醜似豬狗。”
他不擅長回答這些無厘頭的問題,反正站對立場就是了。
好在鍾黎沒有再繼續問,墩三跟在他身後以爲他要去陸府找陸姑娘的事,卻發現方向不對。
鍾黎去的是春閨閣。
春閨閣內燈火通明,香韻嫋嫋,佳人陪笑,一切與往常無異。
只有頂層廊上的最內側,散着殘喘之氣。
鍾黎叩門而入,見氣息虛弱的于都督臥在塌上,媚嫣兒爬坐在牀邊,一手與于都督緊緊相扣。
“義父。”
鍾黎輕聲道:“東西我都拿來了。”
他拿來的都是于都督一生所珍愛之物,一些收藏字畫,還有就是他此生步步高昇的每一關的憑證。
這些是他生不帶來,死要帶去的東西。
于都督躺在牀上,並非什麼災病,而是由衷地感受到自己時候到了。
他這一生,早些年就像是在陰曹地府裏爬出來的,灰暗到不願再去回憶,卻在將死之時身側有妻有子。
雖說有些牽強,但身爲一個閹人卻也知足。
他無力地咳了兩聲,對着鍾黎道:“黎兒,你終於來了。”
鍾黎隔着一步站在牀前,音色平靜道:“我該做的事都會做到。”
比如,給他送終,給他走後盡孝。
屋內氣氛漫上些許詭異,三人皆是沉默了一會,媚嫣兒全程不語,最後還是于都督又開了口,道:“你摘下假面,爲父想看看你是何模樣了。”
他聲音又啞又弱,語調甚至帶有哀求之意,但鍾黎始終沒有動作。
半晌,他緩緩拎了身後的椅子坐下身來,道:“當初是義父要我帶上的,義父說,絕不要讓你看到我摘下它,最好我此生都不要摘下它。”
于都督道:“那你會此生都不摘嗎?”
鍾黎道:“不會。”
于都督閉上眼微微點了點頭,語氣充滿無奈,道:“義父於你可算是有恩?”
“自然。”
于都督動了動嘴脣,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隻長嘆了一口氣。
當初是他說,收他是爲了替皇上贖罪,亦是看在媚嫣兒的面子上,可不曾想心中漸然真對他生起父子情愫。
但他好似還是如十年前般淡漠疏離,唯一好的就是隱去了幾分狂躁的恨意。
他千言萬語卻又如鯁在喉,最後只道:“他是我此生的恩人,我走後,你手下留情。”
鍾黎道:“他是我的仇人。”
“咳咳!咳咳……”
于都督突然猛烈地咳起來,擠出一絲力氣道:“逆子!我替他償還了!我養了你護了你如若不然你早已不在!他是我此生的貴人你爲何就不肯放過他!”
他說完大口呼吸着,發出刺耳的聲響。
鍾黎如個木偶一般紋絲不動,待他呼吸聲略微平息下來一點,他毫無波瀾道:“你自認爲護我的這些年,有沒有可能是在護他?”
于都督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鍾黎道:“你藏了多少?兵力?財力?還是證據?!”
“你早就備下了一切,卻一直還在我身邊裝作雲淡風輕?”
“你娶胡安兒也與這有關?”
“我已經求了皇上,以後讓你接手東廠,我將我的一切都給你,你卻還要揪着過去不放?”
于都督一連幾串問題問完已是滿頭大汗,往枕上一癱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只餘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鍾黎。
前幾個問題鍾黎不答,是不願說,或亦算是默認,他只道:“義父想要以恩抵仇,恩仇難道能相抵嗎?”
“義父於我有恩,但遠沒有你說的那般多,你對我一人之恩,如何抵得過他對我母族全族之仇?”
“義父身居高位,確實助我不少,所以你在時我如你所願不翻往事,你走後我亦會爲你置辦妥當,也只能到如此了。”
說完,他看了一眼媚嫣兒,媚嫣兒對他微微頷首後他起身離去。
直至他走出後關上房門,于都督都未曾再反駁出一句話。
是他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爲時間可以淡化一切,包括仇恨。
但在他身上不可能。
許是從十年前,他誓死不願意改變鍾姓時他就該預料到。
這個“鍾”字,他不敢喊,亦不敢告訴過皇上。
鍾黎是日回的是暗閣。
夜靜深幽,屋內也未點燈,他卸了假面倚着。
夏夜月明,但並無一縷落進暗閣書房的窗櫺,椅上人似行屍走肉,又如魑魅魍魎。
于都督的心境,他也並非全然體會不到。
他幾曾何時也有過身周沉重灰暗卻被照進一束光的一幕,他亦知道在那時那刻出現的那個人,他會想以一生之力護她,以報當時那個許是無意的恩情。
皇帝對於都督而言,就是那個人。
可於他而言……
當年的那一場大戲,雖說有太多人蔘與其中,一手操辦之人也並不是皇帝,但因他而起,因他而終。
鍾黎命人泡了濃茶來,墩三進來小心地倒上。
他動作格外輕,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夜裏那青冰玉茶盞裏連續添了幾次茶,直到次日天色大白鍾黎都未合過眼。
黎明時分,一紙白信被蓋上了東廠都督府的官印被送往宮裏,陸霜晨起正逗着陸大黃時,有宮裏小太監匆匆來報說于都督卒了。
于都督……卒了。
皇帝對於都督之重視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竟爲他大辦喪禮,衆臣休沐三日,爲其哀悼。
所有臣子都在上朝或辦差之前收到了小太監們的來報,陸霜也卸下了束腰束袖,叫二煥將馬牽回馬廄。
她坐到鞦韆上,一隻腳勾起腳尖薅着陸大黃的肚子,腦中回憶了一下前世,于都督走的時間與現在差不多。
那時她不太關注東廠,可現在她又正要與東廠有往來,于都督此時走,就意味着東廠即日起就要易主。
那可不就是那位少督主?
哦不,現在他是東廠的大都督了。
就是還不知道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