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竹園。
陌九耷拉着腦袋站在祁連面前，偶爾擡頭打量祁連。沉默半晌，囁喏出聲，“三哥，我錯了。”
雖然，她並沒覺得自己有哪裏做錯。不過誰對誰錯壓根兒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表個態度。
祁連半躺在臥榻上，斜眼瞄了一眼耷沒精打采的陌九，“哦，那你說說，自己錯哪兒了？”
他豈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心裏的小九九，別人也許瞧不出，倒是全落在他眼裏了。
“這，額，三哥，我，我覺得自己哪裏都做錯了，就沒有對的地兒！真的，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這孩子認錯一向是最快的，就是不長記性。
祁連心裏嘆了口氣，坐起了身。
“好了好了，我叫你過來，並不沒打算責備你。你大可暢所欲言，別在我面前打啞謎。”
陌九偷偷望了一眼祁連的表情，想判斷一下三哥是不是在說反話，“三哥，你說真的？”
窗外的天色暗了不少，竹林茂密，沒有蠟燭，僅憑着那麼點屋內的光，僅夠勉強看清對面的人穿着什麼衣服。
祁連的臉上似乎氤氳着一層薄霧，拿着火摺子稍稍靠近嘴邊吹了一下，昏暗中閃動了幾顆火花，火星子落在了油燈裏，光亮像爬山虎似的漸漸在牆上暈染開來。
聰慧如三哥，怎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三哥，那黃大，哦不，黃仕通，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若是今天我不立威，離中期擢考還有一月有餘，還不知道得受多少挑釁！今天我把事情挑大，是故意的，好歹有個例子做前車之鑑，後頭纔沒有敢效仿的。”
祁連將火摺子放在一邊，曲起胳膊撐着頭，對她說的一切早就瞭然於心。
“我並非指責你做的事情。但是，小九啊，《孫子兵法·謀攻篇》有文，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陌九接過話頭，“攻城之法，爲不得已。”
“你兵法看得挺熟，怎不知人與人的交往，也是一場戰爭呢？”
陌九似懂非懂，看着祁連，品味着剛纔的話。
“你惹怒大司禮的事，我也聽說了。”
今天一大早他就去找了一趟大司禮，打算試探試探口風，看看陌九在他這那裏通過中期擢考的把握大不大。
大司禮沒什麼其他愛好，唯獨於書法畫作上情有獨鍾。
想了想，既然都要去了，還不如干脆幫陌九把事情搞定。祁連在藏品隨手拿了些字畫就往外走，剛要走到門口似乎注意到了什麼，往回退了幾步。
牆上掛着當時鼎鼎有名的大畫家兼大詩人王桀的真跡。看了許久，終於把手中的字畫放到書桌上，指腹來來回回摩挲着畫紙。
半晌，心下一橫，把兩幅畫解了下來。
大司禮眼見祁連手裏帶着東西來，便大概猜到了是個什麼事情。不管是爲誰把，爲誰都不可以。
還未等祁連開口，他立即端出一幅堅持公事公辦的樣子。
“三殿下，您是知道咱們辟雍一直以來的教學理念的。無論是誰，就算是您和五殿下，咱們可都是這麼過來的。不會錯殺一千，更不會放過一個。”
祁連自然清楚這位大司禮的性格，忙笑道，“大司禮可是誤會我了！只不過學生最近偶得兩幅佳作，只聽說是王桀的真跡，卻不知真假。衆所周知，整個辟雍，論起字畫，無人能出大司禮之右，所以拿來請大司禮品評，幫忙斷斷這是否確出自王桀手筆。”
祁連揮手示意小廝打開。
大司禮聽說如此，也不好推辭，勉強同意下來。趁着小廝攤開畫卷的功夫，坐在書桌前漫不經心地喝茶，擡頭間隙偶爾一瞥，瞥見那畫作露出的前端，茶還沒送到嘴裏，急忙放下茶杯，幾步小跑到小廝身邊。
揮手示意小廝退下，自己親自接過畫卷一點點展開，兩隻眼珠盯着每一片露出的畫紙，像是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聲音因爲興奮開始打顫。
“這，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果真就是王桀的真跡是沒錯了，三殿下您是從哪裏得來的？這，王桀可是個出名的怪人，一向對功名利祿嗤之以鼻，更是看不上官場中人！而且他的作品一向只送友人，您這，這是從哪裏得來的？”
他不僅聲音在發抖，連握着畫卷的左手也在發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想摸一摸畫卷，一碰到又縮了回來，生怕自己手上有汗水氣味玷污了畫作。
他看看這一幅，又看看那一幅，恨不得多生出兩隻眼睛，怎麼看都看不夠。
祁連見大司禮模樣，揮手示意小廝收起畫卷。大司禮還沒看夠，但又不能阻止，只能貪婪地注視着畫卷直到最後一點也被裹到畫卷之中。
大司禮還呆立在原地，沉浸在失去愛寶的悲痛中。
誰知祁連卻把兩幅畫塞到了自己手中。他擡頭看了看祁連，眼裏滿是驚愕。那一瞬間他真想把東西直接還給祁連，挺起胸膛質問他，真以爲自己是那種人嗎？
可是在這種巨大的滿足感的誘惑下，那些平日裏的清高似乎都成了掛在天邊的日頭，手裏和心裏這實實在在的滿足感纔是真真切切的。
“孩子們畢竟還小，如果有什麼疏忽，肯定是在所難免的。做先生的，哪會和自己學生計較呢！肯定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嘛！”
他緊了緊手中的東西，語氣還是軟和了下來。
祁連淺淺一笑，道了聲“先生辛苦”。
只是，現在，祁連看着桌上被退回的畫卷，面前的陌九倒是一副乖巧的樣子。
嘆了口氣，如果她在大司禮面前也這樣乖巧就好了。
陌九也清楚事情的嚴重性，來自同門的挑釁她還可以用鞭子壓制下去，但是大司禮的一票否決權卻是實實在在的板上釘釘了。
聽見祁連主動提起這件事，立刻可憐巴巴地瞅着他，“三哥，中期擢考的事情，我可怎麼辦呀？我真知錯了，以後絕不會這麼魯莽。”
祁連並未立刻作答，眼睛看向窗外，掐指算了算時辰。
陌九看着祁連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好像並沒聽到自己在想什麼，沉浸在思緒裏。
她小聲提醒，“三哥，三哥，您有聽到我說話嗎？”
祁連還是沒有反應。
她還要開口提醒，黑暗中卻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在昏暗的房間，顯得有些突兀。
鄭齡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草草向祁連行了個禮，拉起陌九就往外衝。
“快快，陌九，大司學臨時召開緊急會議，咱們這邊就差你了。”
陌九還沒來得及和祁連告別，就被騰地一下拉了出去，一路跑到了鐘樓。
此刻的鐘樓，沒有了之前的沉寂，鐘聲響徹了辟雍。
禮堂里人頭攢動，學子們按照級別分地而坐。
大司學一臉嚴肅地坐在禮堂正中央，身旁坐着一個風塵僕僕的老太監。
聽見有人彙報人已到齊，他和那公公低聲交談了一兩句，清了清嗓子提醒所有人注意。
“剛剛宮裏傳來消息，後日南瑾的使臣將到京覲見，需從我辟雍處挑選人手作爲暗衛參與全過程，以確保一切順利進行。此次任務艱鉅，今日我們就需確定人員名單，被選上的人即刻跟隨公公回宮。因此次任務的特殊性，我們也會給予一定的獎勵，凡是參與此次任務的人都會免試直接通過中期擢考，有立功表現的直接跳一級。聽我要求，想要報名的待會兒去那邊報名，我們會根據日常表現確定名單，通知到個人。好了，還有不明白的嗎？”
沉默片刻，整個禮堂鴉雀無聲。
“今天會議到此爲止，想報名的報完名就可以離開，不想參加的可以直接離開。”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了個措手不及，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個什麼事，會議就結束了！
大部分人還坐在原地思考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小部分想離開的人看到別人沒動自己也不好意思先走。所以，大司學說完散場後，整個禮堂竟然沒有一個人起身離開。
鄭齡小聲問陌九，“小九，你打算報名嗎？”
陌九點了點頭，“我怕是必須得去的，中期擢考在大司禮那兒，我恐怕過不了。這個機會對我來說絕對不能錯過。你呢？要不然我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鄭齡有些猶豫，“我也在想一起去，有個照應呢，好是好。不過這次的事情這麼匆忙，我擔心其中是否會有變數。”
“這次這麼匆忙，沒聽到任何風聲，風險是少不了的”，陌九邊說邊透過人羣打量着那個老太監。
那天哥哥生辰宴，他好像也在場，就站在陛下身邊。如果陛下已經要派這個身邊最親近的公公來傳遞消息，那麼……
“不過，無論如何吧，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但是鄭齡你不用非得冒這個風險的，你成績都不錯，通過中期擢考沒有一點問題。”
她拍了拍鄭齡的肩膀，似乎在勸他跟隨自己的內心，自己起身朝報名處走去。
鄭齡低頭看着腳下那片土地，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拉住陌九的手，堅毅地盯着陌九的眼睛，“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