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長安城怕再也沒有一個叫陌九的小公子了!
陌九被按在刑具上,冰冷的刑具透過薄薄的裏衣,傳來陣陣寒氣。
想來,她一會兒前還在煩心,該穿哪一套面見族人。不過幾個時辰,只有一套囚服擺在面前,連雙鞋子都不配穿。
這天氣,可真冷!
刺字人攤開刀具,抽出銀針,在火上一燙。
四個看守按住陌九,銀針刺入皮肉,鮮血沿着臉,滴滴落下。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互相看看,都不懂。
不懂爲什麼這樣殘酷的刑罰,犯人卻不發出一點聲音?
針尖刺在額頭,戳一下,痛一下。
可是,與內心的屈辱相比,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稍有損毀,都稱不孝。此種黥刑,更使祖上蒙羞。
生於世間十二載,文不能安邦,武未能定國,便要帶着這一身的屈辱,沉寂於西邊無際的草原大漠嗎?
掌刑人將墨汁倒進她額頭的傷口,清晰的“囚”字從傷口處發芽,根莖伸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禁錮了她的肉身,更拘禁了靈魂。
看守各執一塊枷板,兩塊一合,沉重的枷鎖,累及全身。
黑髮披下,陌九半張臉都遮在陰影之中,只是額頭上那個“囚”字,像是再重的黑幕都無法遮掩似的,亮晃晃地摘在心頭。
看守拖起鏈子,像牽着頭牲畜似的,牽着她從宮門朝城外走去。
腳上鐐銬叮噹作響,脖子上枷鎖磨得生疼,手上銬子冰冷沉重,爲防止自己逃跑,倒是真下了番功夫!
陌九赤腳走過長街,今天除夕,家家戶戶門口都掛着燈籠。往日裏應該歸於沉寂的長街,此刻正是熱鬧時候。
現在剛喫過年夜飯,正是吹牛聊天的空隙。普通人家沒什麼找樂子的法子,一雙耳朵倒是都留意着周圍的動靜。
聽見外頭傳來聲響,都忍不住探頭探腦。
燈火輝煌的長街上,一小小身影,披頭散髮,赤着腳,在幾個侍衛的扣押下,緩緩朝城外走去。
所過之處,鐵鏈叮噹。
百姓們口口相傳,都打聽着這是誰,犯了何種的罪過,竟要在除夕之夜,遭流放?
長安城像往年似的張燈結綵,只是今年還添了點別樣話料。
陌九透過髮絲看着暖黃的燈光,間或還能聽出幾次開懷大笑。
小孩子是最閒不住的,扎着紅頭繩的小丫頭輕輕踢了踢坐在身邊的男孩子,趁着大人們不注意,偷偷溜下飯桌,搶過炮仗蹲在門口。
女孩兒拿着手裏的火摺子畏畏縮縮,男孩子笑了兩句,抓過火摺子要自己動手。
“砰”地一聲,這是長安城的第一聲炮響。
陌九擡頭,炮聲炸響,夜空只留一縷白煙。
她低下頭,還是一個人,走過長街,穿過小巷,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母親,母親,這個哥哥爲什麼帶上了枷鎖?”
那家的婦人見小孩兒不見,抄起掃帚就跑了出來,卻見兩個小孩看着長街正在發呆。
她一把拉過兩個孩子,推進院子。
“這都是些壞孩子,家裏沒教好,只能送去給朝廷管教!你們要是不聽話,以後也是這個下場!”
所過之處,有人報以恥笑,有的投來鄙夷,有人啐口吐沫,有人扔來菜葉……
他們嫌惡地朝她指指點點,他們說這是被寵壞的孩子,他們告誡自家孩子不聽話的下場,他們說她活該這樣……
可是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鐵鏈拖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陌九有點累,沒什麼力氣。
沒力氣生氣,沒力氣憤怒,沒力氣反駁,更沒力氣把這些大山一樣的惡意背在身上。
因爲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她沿街而過,赤裸的雙腳凍得通紅,早沒了知覺。
行至城郊,一腳腳踏過泥濘,終於不是冰冷的青石板,而是泥土和草地。
有人在她面前跪下,給她穿上靴子。
她低下頭,鄭陵扯着袖子擦乾她腿上和腳上的泥濘,放進靴子裏。
她知道,從宮門到這裏,他跟了她一路。
但是,她不知道,跟了一路的,還有很多人。
白起,漁陽,鄭盼梅,其他很多人……,從陰影裏走出。
陌九,呆呆地看着他們。
破廟裏,知道落入圈套,在劫難逃,她沒哭。
跪在殿前,那麼多人叫囂着要自己性命,她沒哭。
劍架在脖子上,高呼要堂堂正正離開,她沒哭。
針刺額頭,身受黥刑,她沒哭。
可是此刻,看着面前這許許多多的人,曾經喝過酒的,曾經打過架的,曾經惡作劇的,曾經撒過謊的……
這許許多多的人,從此天涯海角,怕是再難相見!
她忍不住潸然淚下,鼻間急促地吸氣,似乎周圍的空氣一下子都抽乾了。
她擡起頭,淚水在臉上蔓延,一滴滴落在泥水裏,赤紅了眼睛,哽咽地從喉嚨中高聲喊出一句。
“此行山高路遙,怕再不能相見!恨不能長伴,望諸君平安。”
她大笑着朝前走去,從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前面走過。
能途經他們的人生,是她的福氣!
笑聲中夾雜了幾許蒼涼,陌九搖頭晃腦地背起在辟雍學到的詩句。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能來送她一程,她已感激不盡。
可是再跟下去,未免引來是非!
城外,陌九回頭望向長安。
子時已過,黑夜中,一支菸花直衝天際,接着遠遠近近的煙花,像是聽了號召,一支支緊跟其後,衝了上去。
它們劃破長空,在黑夜中留下美麗的弧度,在最高點砰地炸開,在最絢爛的時刻,重新歸於寂靜。
這是新的一年,陌九看着滿城煙花,默默祝賀。
“陌九,十三歲,生辰快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史官看着遠處燦爛的煙花,關上窗戶。
坐在案前,在史書上,記下一筆。
“祁武五年春,陌九將軍因莫須有之殺人罪,受黥刑,流放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