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九白天上馬趕路，下馬就去照顧他，好在念生知道她忙，也沒什麼差遣，晚上扶他到處走走，精神頭能緩過來些。
出門在外，再加上水土不服，箇中滋味，陌九也曾嚐了個遍，雖然平日裏兩人打打鬧鬧，吵架拌嘴，真遇到難處，是義不容辭。
約莫過了十來天，身體慢慢適應，不過他體質一般，時不時還是會頭暈，若是感染了風寒，症狀也會比其他人更重一些。
以至於到了先零，老張一見自家少東家，渾濁的眼中還泛出淚光，轉頭抹了一下眼睛，纔開口道。
“少東家，您這一路過來，着實受苦了。讓小姐看到您這般光景，不知會心疼成什麼模樣，都怪老朽沒照顧周到。”
呂梁覺得他着實誇張，若是頭幾天的模樣，還不知該如何自責。
寬慰幾句後，一頭鑽進帳篷，扎進書桌上小山一般的賬簿。
陌九走過去，之前從沒接觸過賬本，好奇地探過腦袋，想看看是個什麼模樣。
誰知還沒湊近，呂梁聽見她過來的腳步聲，立即警覺地合起賬本，緊張地抱在胸前，烏黑的眼珠滴溜溜防着她。
“你幹什麼？”
原本，陌九隻是好奇，就算真看到了，也不一定看得懂，見他如此防備，立刻嗅出其中有異。
她眯着眼睛，在他臉上打量一番，低聲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之前在燒當，老張當着她的面彙報差事，他都不在意，怎的現在這麼緊張，自己不過想看一眼賬本，他都防備到這個地步。
呂梁心虛地將手裏的冊子丟到旁邊那一堆中，打着哈哈站了起來，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拉，故意扯開話題。
“哪裏的話？我能有什麼事瞞着你？現在天也黑了，怎麼着，我請你去喫飯，咱們也好久沒喫烙餅和奶茶了，對吧？”
陌九不動聲色地任由他往外面走了一段，剛要出帳篷的時候，立即甩開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身來到書桌前。
她出手極快，就在剛要觸到賬本的時候，面前卻突然出現一隻手攔住了她，那隻手佈滿老年斑，皮都皺了，像陳年的枯木。
陌九擡起頭，老張正一臉慈祥地看着她，嘴角掛着和善的笑意。
“小公子，道上規矩，還請不要讓少東家爲難。”
之前只道他是個尋常帳房先生，今日見到他這麼大年紀，還能有這個速度，竟然能堵住她，可見身手不一般。
她不聽勸告，出手直指那賬本，用最快的速度從各個角度去搶，從側面被擋，從下面被擋，腳下一發力，身體騰到半空，從上方直撲而下，又是那隻皺皮的手阻住她。
陌九換了個角度，手按到書桌上，手腕用力，向下一推，在半空中轉了幾個圈，平穩落地，輕微喘息，看那老人的眼神都變了。
肅然起敬，抱拳道，“未請教前輩大名。”
那老人卻還是那副沉穩模樣，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溫和地看着她，“小公子客氣，老朽一把年紀，名字忘了，只記得姓張。”
見他不肯說，反正以後來日方長，陌九輕蔑地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呂梁，“就你這樣的還讀書人？問過讀書人願意承認你麼？”
說完，就轉身朝着帳篷口走去。
經過帳口，見他還站在那裏不動，催促道，“不是要請我喫飯？怎的不走？”
得，請她喫飯的事，倒是還記得。
呂梁無奈地笑了下，跟着便出了帳篷。兩人來到飯館，說是飯館，更像是簡易的窩棚，簡陋的帳篷外面，隨意鋪了幾張桌子，幾把凳子。
呂梁摸了一下油膩膩的桌子，嘴又翹了起來，嫌棄地掏出帕子，擦了又擦，還不忘抱怨。
“這都啥呀？還好意思開門做生意？若是放在東祁，我都不說長安了，便是哪個小地方，也不帶這麼埋汰的。”
陌九不想理他，大聲喊來老闆娘。
一箇中年婦女擦着手跑了出來，黑黃的膚色幾乎和夜色融爲一體，臉上掛着兩團常年風吹日曬形成的紅暈。
她操着熟練的西羌語，點了一盤烙餅，一壺奶茶，又要了一盤子毽子肉，轉過頭詢問旁邊還在擦桌子的人，“你要什麼？”
呂梁驚奇道，“你剛纔哇啦哇啦說了一串，沒給我點？”
“我哪裏知道你要喫什麼，自然是點我自己的？”
呂梁當是從小作爲接班人來培養，多年學習羌語，不過說起話來倒還比不上陌九這個沒有正經學過的，生硬地問道。
“沒有菜單？把菜單拿來我看看。”
那婦人不好意思地搓着圍裙，攤開手，搖了搖頭。
眼看他嘆了口氣，又要嫌棄，陌九趕忙對那婦人道，“阿媽，給他來一份和我一樣的。”
那婦人應了一聲下去了，只留下呂梁還在喋喋不休，到處挑刺。
怎麼連個菜單都沒有啦，桌子像是幾百年沒擦過啊，凳子吱吱呀呀的啦，那婦人不知看客人眼色啦……
這幾日，他看到什麼便要挑剔一番，不是不知道他背景深厚，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公子哥，可這日日聽着，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
之前見他水土不服一直忍着，當下忍無可忍，不耐煩道。
“你差不多得了，日日這一套不帶煩麼？難道只你知道享受，西羌的族人不想喫好穿好用好？”
“誰不想整日裏穿綾羅綢緞，用山珍海味，住高門別院，你當他們喜歡穿又硬又糙的毛皮，喜歡喫又難咬又沒味道的牛羊肉，還是愛住這夏日悶熱，冬日漏風的帳篷？”
“你可知，你隨便扔掉的帕子可能是他們十多年的花銷？這家子幾口人全靠這攤位苦苦支撐，天矇矇亮去幾公里外採買食材，熬到半夜才能睡覺。”
“日日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不想把自家攤位打理乾淨？在草原上，水源有多珍貴，你根本不知道！”